金睿瑜
祖屋后院的斑斓叶,有个特殊的别称,外婆喜欢把它唤作“rempah-dan”。“Rempah-dan”、“rempah-dan”,我小时候,总是搞不明白这个词究竟是什么语言。当时,适才学会查阅字典的我翻遍三语词典却找不到这组词语的拼写方式,一度以为这是外婆为斑斓叶取的名字,这组词汇,于是被我归入童年时期的不明词汇。
直到外婆去世的某一天,妈妈缓缓地告诉我舅舅决定在外婆种“rempah-dan”的草地铺上一层水泥。妈妈将“rempah-dan”念得特别慢,三个语音一节一节地分开。在她念“dan-”之前,我听到了重音的“pan-”字,我恍然明白,“rempah-dan”其实是马来语“rempah”(香料)和“pandan”(斑斓叶)的组合词。
外婆念“rempah-dan”的时候语速极快,一溜烟便将这个词念过去了。按照她的念法,“pan-”在这组词汇里属于轻音,怪不得我听不出这是两个马来文词汇。为了纪念外婆特殊的乡音,我将“rempah-dan”直译为“香料兰”,同时缅怀即将被连根拔起的斑斓叶。
儿时喜欢在外婆家的前院玩耍,与玩伴玩捉迷藏的时候,喜欢把自己藏进成排的香料兰。香料兰予我一种美丽的错觉,它的叶片像极了孔雀的屏羽。然而,它又不似孔雀屏羽,披上鲜艳的色彩。它是多么地质朴,默默地熏染了后院的空气。
后院的香料兰似乎是外婆最忠诚的故友,它无私奉献,任外婆采摘。平日若外婆做饭时突然心血来潮,她便拿一把剪刀,踩着木屐越过后门门槛,便从后院摘了香料兰入屋,丢入饭锅,那餐饭必然特别香。常见的香料兰,故而成为家中日常的仪式感。
外婆说,香料兰的生长力特别强,只要不除根,它被剪去的叶片不一会儿便能长出新芽。小时候的我一度以为,香料兰的泥土里是否放了一个聚宝盆,否则它怎么能源源不绝地为我家提供取不尽的香味呢。
听外婆说,香料兰的准确量词是“叶”。每年冬至前夕,我都会看见围纱笼的外婆裸露臂膀,到后院剪三、五叶的香料兰,将其剪碎,然后取出石臼,倒入少量的水,用力地捣碎香料兰,直到流出足够分量的斑斓汁。随后,外婆在妈妈事先预备的糯米团倒上斑斓汁,妈妈来回搓揉,原本洁白的糯米团便染上了嫩绿色。又一回外婆教我做咖椰酱,她千叮万嘱,教我如何把三叶香料兰与糊状的鸡蛋、糖和椰浆一同搅拌。直到如今,我依然喜欢外婆独创的斑斓味汤圆及咖椰酱,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从小到大,我经常在饭锅里,或各式各样的甜品捞到一捆被外婆打结的香料兰,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它是带刺的植物。中一那年学习举办义卖会,同学建议折斑斓玫瑰花束进行义卖。我从祖屋后院摘了近百片的香料兰叶片,请邻居教我如何折玫瑰花束。那时的我不知道要提前去除叶尖的刺,回家的时候食指因为被扎伤而包着胶布。事后回想,我才发现饭锅或汤锅里香料兰叶尖处为何总是呈现平状,原来是外婆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修剪了它的刺。
外婆离开后,后院栽种香料兰的土地铺了水泥,香料兰渐渐成为一种逝去的乡音与乡味,这点令我回想起香料兰的宿命。也许香料兰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本体是否被别人看见,它无私地让使用者榨取汁液,一点一滴地渗透进食物。人们偶尔在品尝过程舔到香料兰的一丝清甜,但是往往较难发觉,这点甜其实源自于它的大方。犹如外婆,把年华奉献给这个家,终其一生,不曾听她半句怨言。而今,祖屋后院的香料兰跟随外婆去了,双双幻化为我们看不见的灵魂,弥散在空气。或许吧,她们不会在乎后人是否回想起它们曾经留下的一缕清香。
Photo by shawnanggg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