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
在我曾经就读的小学里,有一位我从来没见过的老师。他的存在如同空气,无需提及名字,便人人知晓。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但他的影子总弥散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多来自耳闻,从零星、细碎的对话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时,我二年级,脑海中的他还是一个人形的空白。
这个人形空白,究竟象征着什么?我无法清楚地表达。或许它像是一团难以触及的迷雾,在言语与声音中轻盈地漂浮。尽管如此,他的存在却是真实的。“那位老师是谁?”“他已经去世了。” 这些话语中,他的形象也正在逐渐变得清晰。
该如何形容他的存在?就像风,无法直接描述,只能通过被吹动的树叶、摇曳的树枝和变化的云朵来感知。老师的存在也是如此,隐匿在学校的每个角落。无论是历史长廊、每年仅开放一次的人文馆,还是提起他时那异常沉重、犹豫和惊慌的氛围,都潜藏在这人形空白中。我确信,这空白背后必定隐藏着某些故事。这种感觉有些莫名,但却又十分真实。
有一天,大家被召集到礼堂。这次的地点不是历史长廊或人文馆,而是礼堂。那天风很大,师长们个个面色凝重。我确信一些平日难以启齿的事情正在被酝酿中,并且即将被揭示。灯光熄灭了,只有聚光灯直射在校长和他背后的大屏幕上。
终于到了讨论“他”的时刻,我想。那个“他”,那个人形空白,开始被赋予具体的音容笑貌。然而,与我最初的印象不同的是,他依旧被定格在这二维世界里——屏幕、肖像、纸张。他依旧被困在这个平面空间中。
然而,这个人形空白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华教中的一位良师”、“为华校作出无数贡献”,关于他的事迹,缓缓从校长口中流出,传入大家的耳中。接着又是“学校追悼会”、“毕业生设纪念网页”,这个人形空白正在逐渐被填满。
但师长们总是默契地回避那件事,那是他们惊慌的源头,是悲痛扎根的地方。所以他们努力在不提及那件事的前提下填满这个人形空白。关于他的事迹,只需是动人心弦的,让人泪眼婆娑的;只需表达失去一位好老师的遗憾和惋惜;只需传递某些深层意义的启发……
然而,几年后一次无意传入我耳中的却是“那位从二楼掉下来死去的老师”。
“误踩白蚁蛀蚀的楼板,从15尺高楼坠下意外身亡的老师”,在新生的印象中,这也仅仅是一个故事了。大家当年的困苦,如今成了另一群人的文字调遣。其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裂缝,某些重要的东西在那裂缝中流失了。那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是故事情节,也不是背后的道理,而是当时的心情。那种将悲痛转化为力量与努力的心情被忽略了,只留下那个悲痛扎根的地方,那个惊慌的发源地。这种重要的心情,这种难以用文字诠释的,如水盖到胸腔般窒息的心酸与无奈,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心情。
我如此不甘心——定义“他”的,岂止只有意外身亡的故事?
大至“白蚁效应”、全国掀起的探讨华教困境的课题、得到政府大笔拨款并迁入新校舍、把静思语融入的新教学模式;小至当年教导学生如何绑中国结、如何唱山歌、如何剪纸、如何找到自信、如何寻找藏在自己身体里的种子……从影响学生的学业生涯及生命,至影响了全国的教育界——这又怎么不是更值得记住的故事呢?
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与其踌躇于早已藏在地下根深蒂固的悲痛,不如一边握着粉笔传授知识,一边以悲智塑造灵魂。
“他”,那个本就不空白的“他”,正在被师长们延续着使命,在年轻的生命中扩大着爱。而其中淌着血和泪的伤疤,我想,这正是师长们如此伟大的奉献精神最好的证明。
作者就读独中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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