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

海角

“嗡~嗡~嗡~”摩托车的引擎声,像一把隐形的剪刀,轻易地划破了清晨的静谧,也划破我的一帘幽梦。

于是,车轮在马路滚动的声音、村民们用福建话高谈阔论的说话声、群鸟从树枝飞出巢觅食的啁啾声,逐一钻入耳膜,率先叫我起身。我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渔村的噪音总比天先亮,我离这样的生活太远了,有种被打扰的起床气在体内咆哮着。

“爱打包哈密呷?” 爸爸在房门外问着。

回到娘家,不必起早贪黑载孩子去上学,还有爸爸会骑着老铁马,踩着薄雾前往椰脚买报纸。归来时,脚车篮上除了有报纸,还有几包早餐。

“爸,免卡我郎买早顿,我家己行路去买黑郎珍鸡饭。” 一个伪海脚人想回味童年啊~

这条渔村小路,从红泥路走到柏油路,转眼四十多年的岁月倏忽而过。周围的风景画,早已更叠成打卡的民宿旅游村。我甚至怀疑,曾经一望无际的绿海和凹凸不平的红泥路,究竟是我幻想出来的,抑或是真实存在过?

波罗蜜树、芒果树、人心果树、油柑仔树、竹蔗等,一一淹没在发展的洪流中。拐弯处的油棕园,曾是去椰脚和小学必经的路,如今则给民宿、住宅挡住景色。站在黑油路边,我寻不着童年的归家路。

“这里以前是一大片空地,可以给我们看歌台,还有拜四的早市。阿嫲会带我们来买衣服和一些特别的罐头和食物。而且,这里原本是一个斜坡,有一条红泥路分开两边的油棕园。小时候阿嫲都用卡拉车载我们去上幼儿园,后来轮到我们自己踏脚车去学校。”

我仿佛看见就读小学的自己和兄弟姐妹双手紧握脚车头,后座绑着书包,踩在红泥路上,往学校奔去。经过一条充满垃圾的小溪时,周围传来的蛙鸣声,是大人们口中的地牛声。

“地牛在生气了,所以经过时,不可以大大声讲话,知道吗?” 懵懂的孩童,信以为真。每次“地牛”发怒吼叫时,我多怕会引起地震,赶快猛踩脚踏板,逃命似的飞速经过。

上学那时,最怕下雨天。长命雨把小溪灌满了水,流入油棕园和红泥路。我们先把校袜校鞋用塑胶袋包好,穿着拖鞋和雨衣,冒雨与红泥浆博斗。

若是往后望去,即会看到一群黑白相见的蚂蚁们争着上岸的盛景。短短约300米的红泥路,仿佛是走不完的恒河。

等到我们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登上彼岸时,有些可怜虫还得把掉链子的脚车停在路旁,重新把链子装回在车后轮的小齿轮上。过后,继续踩啊踩啊踩,哪怕迟到也要去上学。

上课时,我们湿漉漉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老师的说课,听不进半分,刺骨的寒意催生尿意,在白衣黑裙的身子内,悄悄膨胀成一粒球。

腼腆羞涩的我,怕极了老师的苛责,只能坐在椅子上,分阶段式原地解放,把雨水尿液混成一地的小水坑。神不知,鬼不觉地度过小学生涯。

尽管上学的路上困难重重,我们从未想过逃课。皆因从小没机会读书的母亲,格外重视我们的教育,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允许请假。

所以,每当我遇到生命中的难关,这幕求生欲满满的画面就会在脑海中盘旋。我告诉自己,只要挺过红泥路,一切都会雨过天晴。

带着一路的惆怅,我们走到黑人珍的鸡饭档。这是当年村里唯一的鸡饭档。光顾了大半辈子,见证它从面河到背河的变迁。古人早已远去,传至媳妇,盛名依旧在。而且,还设有摆卖咖啡手工面包和甜点档口,十分诱人。

浓浓的咖啡香开始钻进鼻子,须臾间就盖过咖哩味。香味催动了大脑皮层的多巴胺,一发不可收拾!受不了了!我满脑子都是“面包男孩”的香喷喷褐色烤包。偷瞄的眼睛出卖了我的心,她顺口问:“要买几个回去吗?”

遭人看穿的尴尬,让我耳根发热。买啊买啊!赶紧胡乱选几个,打算走人。

“妈咪,你不是要买饭吗?”哎呀,我竟然把真正的目的都忘光了。

“叉烧饭,要淋咖哩,要加饭。”

置放在玻璃柜上层的咖哩,泛着油光,似在跟我放电。

昔日,咖哩里头有一条条𫚉鱼丝浮沉其中。当时在想,得费多少功夫熬成这锅漫天香?我总在迷香中无法回魂。舌头未及细尝,眼睛已给铺天盖地的橘色,染红了眼。吃一口,流离失所的三魂七魄立刻悉数归航,与躯体合而为一。

如今,即使翻转再翻转,再见不着𫚉鱼踪迹。连𫚉鱼丁亦没入岁月浪涛中。到底,快速时代淘汰了精心熬制的独特咖哩。

回到家给两小瓜填饱早已响翻天的肚子,却见邮差来送信。大抵是新邮差,问着隔一号的门牌号是哪家?脸露难色时,不远处在除草的爸爸高声问着几号?

我却指错隔邻,旋即入内忙家务。尔后听坐在五脚基妈妈说,邮差倒回来,是前方邻居孩子来签名领件。他还说问了我们,却指另一家。耳朵真是生茧了不成?反帮倒忙,惹来爸爸薄责。

乡下的门牌号,有时并非按图索骥就能找到。不时找着看着,即失了踪迹。老马识途的邮差,才能闲暇自在地贯穿其间。

好几次,我带着两个孩子停在盘根错节的石灰桥前,像是立于迷宫口,踌躇着该不该继续向前?会有野狗在挡路吗?突然钻出只四脚蛇,得怎样应对?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选择较近的石灰路走。两个瓜不时还会拉住我蹲在桥边,近距离欣赏用钳子在干架争地盘的小螃蟹。突然在泥中跳起来的花条(弹涂鱼),还有攀附在石灰柱子上的峇里洞(红树拟蟹守螺)。

“那些黏在石灰桩上的峇里洞,是可以吃的哦。我们会用剪刀剪掉它们尖尖的尾部,要吃的时候,先吸尾部,才转来前面大力吮吸,就能把肉吸出来。它还有一个别名,叫午夜香吻。” 海鲜是渔村随处可得的佳肴。

结果,回家跟爸妈提起,疼孙的两老,还真找来峇里洞,让我们大快朵颐。剪着它们的尾部时,两个小头颅凑前来围观。

“那个卷得像蜗牛壳形状,青色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它们的肝脏,不可以吃。”

“这个圆圆薄片是它的哪个部份?”

“它叫厣片,是它的脚分泌出一个角质或石灰质的薄片来保护它软软的身体。当它们遇到危险时,就会把头和脚缩排壳里,并用厣片封闭起来。” 一连串的烧脑问题,问得老母我晕头转向,还得请教谷哥哥帮忙解答。

“不懂!” 讲得有点深,她们理解不了。

“就是你们遇到坏人,会躲进屋子,把门锁起来。那个厣,就是门。” 这才见到她们恍然大悟的样子。

“妈咪,我吸不到!”

“妈咪,好臭!” 呵,有人吸到坏掉的峇里洞和烂泥了。

每次回乡,往事都会在脑袋里演着涨潮退潮的戏码。常以为情归家乡,回首才惊觉,早已长成异乡人的样子。原来,此刻我仅是个过客。就只差没有孩童问我,客从何处来?

Photo by Marc Schulte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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