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瓶

羊君

午后,不见太阳,雨滴稀疏飘落,我在食堂前的停车位停下。食堂里的档口,卷帘门没开,没有老板和老板娘,没有热腾的面条,没有炒饭和煎蛋,更没有列队的同学。一切是如此地安静,又是如此地寂廖。我打开后座车门,拿起书包转身要走,随即听见“砰”的一声。

我回头看,原来是玻璃瓶落地,下半截砸成碎花,上半截若倒置,像火炬,可能它心底还是有它想要成为的样子。我蹲下,像和幼龄的小孩沟通,好似读出它对自己是玻璃瓶的不甘,也像是它职守了七八年,想转换生命的模样,不晓得何,我没有愤怒,倒是心满愧意,陪我这么长时间,也苦了你。

从车里找来旧信封,蹲下,捡起玻璃碎片,逐个逐个往信封里放。下半截碎片四散,或手掌大或细如指,逐一捡起,挨个放入信封内。上半截成型完整,倒置起来像火炬,我拿起时不禁看了多两眼,不是壮志未酬,只是它想活出它的模样。起站,手提着两袋信封,正要开步,又有“砰”的一声打破宁静。原来是纸信封被雨湿,被火炬玻璃轻易撕破。火炬玻璃往地上一掉,碎散一地。像是在声讨什么,宁为玉碎,不为苟全。我下意识皱眉,心起躁念:干吗呢,才收拾完呀。我从车里再找来信封和塑料袋,把塑料袋套在信封外,蹲下,继续捡玻璃。这回比上回碎得稀疏,心急手忙,一不留神,手指头传来刺痛,血直流,白信封被染红,像画押。

滴滴血红,随滴滴雨水,在黑漆色的泊油路上悄然游走,径自离去得了无声息。这么安静,这么突然,像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像手指是手指,我是我,我俩不过凑巧在同一躯体共栖。手指传来的阵痛,告知我要小心,别再徒手捡玻璃碎了。我乐天地回嘴:右手血流,我左手还安好呀。左手忽然传来颤抖,是惊讶,是抗议,不晓得,但念旧情,我还是撕了一小纸片,充作左手指的指套,挡玻璃之锐。

收拾完毕,我提着两袋玻璃碎,在细雨迷离的傍晚,走到垃圾槽,放下碎玻璃,手指仍隐隐作痛,血尚在流,像栓不紧水龙头,滴滴滴滴地落。我点醒手机萤幕,见外甥十分钟前传来信息。文字对话框里写着:表舅,我的商科老师去世了?

我大惊,赶紧询问相熟的老师。得知,消息属实。

雨尚稀疏地落下,本不心寒的我,心生冻意。想不起,自己是来干吗的,像是为了捡玻璃碎,掉玻璃瓶,划破手指,装碎玻璃,血流滴滴在白信封上——是为了做这些而来的吗?不晓得,也无从知晓,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换做其他人可能也给不了答案。忽然,周遭忽然就哑了,像陷入深海似的宁静。明明是尚有余光的傍晚,却像被锁入暗箱入水入海,随地心引力下落下沉,直到声音和光线到不了之深处,才得以睁开眼,掀开耳朵,但啥都看不见,啥都听不见。

讣告开始在社交媒体流转。活生生的人,仅成一张照片,在网络流传。文字留言,是听得见的悼念,是听得见的悲伤。想起我和老师的对话框停留在“好好休息”和“谢谢关心”,那是她病假之初。原以为……我原以为。但事情往往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就像玻璃瓶会掉,会破,会碎,人的生命,也一样。日本有句话,叫一期一会,意指你我相遇,就当这辈子仅有的一次。因为没有以后,那我俩必须好生相待,用最好的茶待你,用真诚的祝福,目送你离开。

人活着,或只是侥幸,本来就是无常。不被划破的手,就不会渗出血;不掉落的玻璃瓶,就不会有玻璃碎;不开门,玻璃瓶就不会掉。但哪里来的那么多“不会”呢?

遇见,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就像老师遇见同学,同学遇见老师。以礼相待,好好说话,真诚以待,这即是把握当下,更是感恩彼此遇见的缘分。

我驱车返途,不经意地发现染红的手指,不痛了。天空尚下着雨,但天堂那头的你,应是阳光明媚吧。

Featured Photo by Jamie Street on Unsplash

Related posts

落叶归根

鸡饭

不要钱的水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