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一间图书馆里到处漫游。我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的空间款步徜徉时，并没有抱持着任何崇高的目的或是为了寻找什么神秘的愿望。我是如何从积满灰尘的窗户缝隙中发现了这间图书馆的影子，又是如何爬上螺旋似的楼梯，然后打开了图书馆的大门，这一切大概都可以称之为巧合。因为无论是我还是图书馆，我们任谁也没有祈求过谁的到来。我记得，在那个螺旋似的楼梯上，一只黑猫总爱在第三个台阶上和落叶嬉戏，直到一旁小清真寺的祈祷声响起才落荒而逃。我经常是在那样的祝福里走进图书馆。
在我最初和最后的记忆中，图书馆的形象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也就是说，他以同样的姿势孜孜不倦地在留守在我五年的岁月里。不需要任何提醒，我知道这五年里改变的人究竟是谁。我满怀自信最后一次打开图书馆大门离去的时候，并未想过后来的我会如此思念这里。
那是一间规模极小、极简单，藏书也极少的图书馆，和我后来四处游历、所见过的其他图书馆都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在那个时候，正好是那样一个朴素的模样，和我当时周遭的一切都相得益彰。我留恋着这样的图书馆，总爱在那里逗留。图书馆的摆设简单，我无需花费太多力气便能回想起。除了四张低矮的小桌子，另外还有四张较高的长形桌子。椅子的数量我记得不真切，但从来没有坐满过人。长形桌子的四周是十二个书架，摆成回字形，书架的中间还有一个我。书架上的书并没有依照分类摆放好，这里的图书管理员不管这种事。书籍的无序里所展现出来最显著的差异，是语言的无序。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昂着头，企图辨别我所熟悉的语言，并看清放在书架顶端的那些书本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名目。
由于当时的我无所事事，所以当同样的书卷以同样的无序每天排列在我的面前时，我的习惯和记忆让我很快便熟知了它们的位置。我漫无目的地从一个书架踱步到另一个书架前，归根究底，大概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那时，我总是轻率地说出“无聊”两个字，以侥幸的期许荒芜我的每一个日子。时间的水滴一天一天地流进我的身体里，然后有一天，我走向一名图书管理员，问道： “我可以借书吗？”
图书管理员没能回答我的问题，他看上去比我还要不知所措，似乎我的问题是一个突兀的、无法理解的谜语。后来是一个清脆的声音解救了我们之间的尴尬，那个声音说： “理论上可以，但现在不行。”我认得声音的主人，那是图书馆的主任。尽管这个图书馆缺乏管理，但管理员和主任这一些角色仍然必不可少。无法借书的理由是缺少借书系统。尽管主任信誓旦旦地说他会尽快处理好这件事情，但我后来再也没有借过书。
我在这本就狭窄的图书馆擅自建立起了更为狭窄的空间——我循着自己所熟悉的语言，将那些四散的书籍重新归类，安放在在两个相对的书架上。我的行为得到了默许，或是根本没有被理睬。总之，在那十二分之二的空间里，我忘掉了整个世界，独自翻阅着那些书籍。我的任性远不止于此，在那五年时光的倒数的日子里，我从图书馆里窃走了一本书，从图书馆消失三个月之后，再悄悄还了回去。我还书的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走进图书馆。我心满意足地将那本红色封皮的书籍放在书架上，走下那螺旋似的楼梯时，还和那只黑猫打了一个招呼。
也是在那一年，我十八岁，给自己买了一个电子阅读器。从那一天起，我一头扎进了在荧幕上闪动的文字世界里。关于纸质书的记忆，大概就永远停在了那间我不可能回去了的图书馆里。
我点击着阅读器的荧幕，就像我从前翻阅着那些泛黄的纸页一样。纸墨的香味逐渐离我远去，与此同时与日俱增的，是阅读器里书籍的数量。有时我会暗暗猜想，这一架薄薄的机器里，大概储存了比那间图书馆里的藏书还要多的书籍罢。我捧着和我手掌一样轻盈的阅读器，无餍地阅读每一本书、每一行字。像从前一样，我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小偷。但很从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我不再将书籍分类，也无法忘记世界。关上了灯，阅读器的荧幕成了整个房间光亮的来源。在沉静的黑夜里，我听见窗外的虫鸣，和似水滴一般寂静的朗读声。那声音逐渐汇成洪流，在黑夜的浪潮里幽荡。我知道那声音的来源，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
我想，多年前在那间图书馆里，我也许不自觉地许下过某种心愿。在更久以前，在我还未出生的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一个失明的老人和我一样漫步在图书馆里。我沉溺在老人精妙的迷宫和晦涩的诗句中，看见他站在六边形的墙壁之前，替我说出来我们共同的心愿。他低沉的声音来自时间的深处，那声音跌进我的身体里面，就像一滴水滴入另外一滴水。
“我一直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那狭小的图书馆外，螺旋似的楼梯现在不知有谁光临？现在，我站在黑夜的浪潮里，企图透过自己的掌心看见那些召唤我的声音。我还无法入睡。一枚硬币被抛进黑夜里的浪潮里，那银色的划痕注定要在我的岁月里留下永恒的、鲜明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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