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始末@花开见佛时

张美莉

“如果老人家有意愿要在家里往生的话,随时可以出院。”

这是妈妈往生的前一天,医生对我说的话。

接获妈妈往生的消息时,有朋友表示,太突然了。其实,妈妈身体日渐虚弱,她自己清楚。

我也知道,她慢慢在消失。

在我有记忆以来,除了小腿静脉曲张脚踝附近的血管扩张浮起来而导致突然爆血管到诊所缝针以外,妈妈从来没有住过医院。她只是有三高,长期吃药。

2016年一月,她身体不适,四姑送她去诊所检查时发现,血红素偏低,需要立刻进医院输血。那是父亲第二次小腿截肢的三个月后。十年间父亲先后左右小腿截肢,都是妈妈一个人在照护。

我赶回去到医院的时候,她正在和隔壁床的病人谈笑风生。

粪便有血,又做了胃镜检查。无碍。

同年十一月,她在巴刹跌倒。我取消了去曼谷的行程,她还说不用、不用、不要麻烦。回到家,她手脚包扎着伤口,快乐地吃着我买回去的零食。那年她七十三岁,脚力开始不济。

幸好有四姑和四姑丈、金英麦和赖叔叔与夫家的大姑,佩诗。都是他们在妈妈最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送她到诊所或医院。

2017年大年十二,父亲往生后,妈妈动了两次白内障手术,我都回家陪伴。

七月,我在前往当义工的途中接到妈妈跌倒导致脸部和腿部受伤的消息。赶回家看到她时,眼睛四周红肿黑青。

我问妈妈,要不要去旅行看看世界。她说,她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双腿无力,她担心行动不便,麻烦别人。

时间,过去了。

我说:“让我带妳走出去,把时间追回来。”

我们参加了Aunty 团,去了Kukup两天一夜和永平、拉美士、彼咯一日走透透。

我发现,和Aunty们相比,玩乐精力最不给力的,是我。晚上十一点在度假屋,当打麻将的、玩牌的、唱K的和跳舞的Aunty们同时站起来时,我以为,终于可以睡觉了。不是。是夜宵时间到了!The night is still young!

我开始注意到妈妈的双脚肿胀。验血结果发现肾功能指数 (eGFR) 下降,肾衰竭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当时她的生活如常。早上去打气功,然后和朋友们一起去喝茶话家常,下午四姑和五姑会载她去喝下午茶。九月,她跟我和家人去了一趟新加坡。十月,舅舅、姨姨、舅母和表弟妹一家人来居銮两天一日小旅行时,她还随大伙一起去了民宿过夜。

2018年一月一日,我在早上和中午与她通过电话后,家里的电话突然没有人接。哥哥也讯息我,说联络不上妈妈。有时候联络不上,是刚好家里的电话坏了。佩诗说,三点多她经过妈妈家时,看到门帘都拉上了,猜想她应该是在午睡,就没有下车看看。傍晚还是联络不上,我请佩诗带著后备钥匙再过去看看时才发现,原来妈妈在大约下午两点午睡醒来在中厅跌倒后,一跌不起。她说,跌伤了腿。太痛了,动弹不得。她连爬到客厅打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她记得我说会请佩诗送东西过去。几个小时,她就呆坐在地上等佩诗。

独居的妈妈果然出事了!

妈妈被发现时,就呆坐在地板上,全身冷冷的。四姑和姑丈也赶到了。担心妈妈骨折,他们决定电召救护车救援。我赶回去到医院,在凌晨一点见到了医生。关节和股骨头损坏,当天需要进行髋关节置换手术 (total hip replacement),安装人工髋关节。

一、二月,在请到帮佣之前,我和兄弟姊妹们开始了我照顾周一到周五、有上班的他们周末回来轮班的照护日子。

我们成为了二十四小时专业看护人员。除了烹煮日常的三餐、处理家居清洁工作、担任按摩师、复健师、擦屁股、倒尿屎,最艰难的是她夜夜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都需要起身尿尿。虽然穿了成人尿片,但她不习惯,尿不出来。

我才发现,父亲往生前残废十年先后截肢左右小腿期间,我其实没有真正经历过看护者的角色。

因为,妈妈都在。

父亲只要喊“来!”,我就喊“Mother!Father 叫妳!”

现在,妈妈倒下了。我才深刻体会到,其实在父亲往生之前,她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她的双脚无力,体力透支。但是因为她是父亲的依靠,所以,她撑了过来。

幸好妈妈康复良好,开始了在家需要用步行助行器、在外需要用轮椅的生活。

帮佣 Erna 和妈妈相处融洽,每天早上都会推著她去打气功,和aunty朋友们话话家常。过后的数年间,也替换过几位帮佣。

日子如常。

2019年五月,她随我和家人去了Desaru两天一夜小旅行。

但是,妈妈的健康每况愈下。脊椎背痛、肾功能指数一再下降、血糖指数上升。七月,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自行注射胰岛素。

2020和2021年Covid期间,我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妈妈。三高引发的严重併发症一一出现。期间,医生建议她洗肾。她还动了血管成形手术(Angioplasty),就是俗称的通波仔。

我多次和她解释维生医疗和缓和医疗的不同。我让她清楚知道,如果不洗肾,日后可能会出现的尿毒症状。我也让她知道,延长寿命或生活品质,其实是一种选择。

我没有避忌和妈妈谈生死。我常常提醒她,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都一样,会败坏、会疼痛、会死亡。但是,我们要记得谢谢这个身体,让我们用了那么多年。疼痛的时候,念念阿弥陀佛。

我们多次讨论了洗不洗肾的问题。最后选择了不洗肾,但是继续吃药打针,以减低病症。

2022年妈妈随我和家人去了几次旅游,到了怡保、金马伦高原、吉隆坡和新加坡,也上了邮轮去槟岛。那是妈妈第一次浴佛,在金马伦三宝万佛寺。妈妈也第一次上了邮轮。年底,弟弟带她去了石文丁著名的崇龙宫大伯公庙,摸鱼求好运。

2023年我带她回到超过二十年没有回到过的家乡,陈厝港,再和舅舅姨姨们吃团年饭。六月,又去了一趟新加坡。

2024年二月,我们再到新山与舅舅姨姨们吃团年饭。三月,我安排和妈妈两天一夜小旅行,到新山与舅舅姨姨们聚会,也探望了叔叔婶婶,再一起去了佛光山新马寺。五月,适逢妈祖天后诞,我们和舅舅、姨姨、表兄弟姊妹们与陈厝港一班老邻居一起回到家乡的天后宫祭拜,再一起享用自由餐叙旧。那是妈妈最后一次回到出生成长的地方。

尽管身体有很多的病痛,妈妈每一次的出游,都是精神奕奕的。

我们的最后一个旅程,是她往生三个月前的九月邮轮游,去到普吉岛。我们在槟岛附近遇到了大风浪,邮轮上很多游客和客服人员都晕船呕吐,妈妈却意外地没有太多的不适。可是回来后我告诉好友,芬,我感觉得到那是妈妈最后的一次旅行。

妈妈身体上的不适,影响了她的睡眠品质,也影响了心理层面。尿毒症状一一浮现。她知道,选择不洗肾过着相对自由的日子,需要承担这些尿毒症状的后果。人生,没有两全。有时候,她会像小孩子一样哭着说自己不行了。我听她的声音,有时候感觉还好,有时候就真的觉得需要送她去医院。只要我不是在国外,我都会赶回家,安她的心。

我常常迴向给妈妈,也常常作无常观。我随时准备好,当她生命的时间到了的时候,我会以感激的心坦然接受。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份。没有死亡,生命就不能完成。

2023年五月和十月,妈妈先后因为血糖太高和呕吐腹泻进了急诊室,但是都因为情况稳定而不需要住院。

2024年十月,我在将近凌晨时分送她去急诊室时,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第二天她奇迹般的情况稳定,可以写4D玩数字游戏。第三天,出院。

十二月二十三日,离我们到纽约生活只剩下两个星期,我们最后一次回家,和妈妈拍下最后的合照。

我跟她说,2025年三月见,我们已经买了回来的机票。

十二月三十日,她在家跌倒,伤到了左肩。四姑送她到医院,可是医生说不需要住院。当时,我们在云南。

一月二日,我们从云南一下机,就立刻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评估了因为妈妈左手完全无法举起,帮佣一个人无法好好照料她,而向她提出暂时到疗养院的建议。妈妈同意。

一月三日,我们送妈妈到疗养院短期住宿三个星期,计划哥哥和弟弟会在农历新年前接她回家,而帮佣就暂时自己一个人在家。妈妈一直说手肩很痛。可是当负责人在纪录她的药品的时候,她可以只看一眼,就清清楚楚说出每一样药品的功用和服用时间。当时,她的思维还非常清晰。我们当天回到新加坡。我心不安,傍晚打电话询问了妈妈,是否想要回家。她说,家里和疗养院,一样。

一月四日,我还是觉得不安,一大早又打电话问她想不想回家。她说疗养院有比较多工人,可以住到过年才回家。我听出她说话的语气急促,立刻请疗养院的负责人安排医生上门看诊。中午,疗养院来电说医生建议进医院。我请疗养院立刻安排,自己马上回去。

傍晚我赶到急诊室见到她时,她说肚子饿、身体痛。我说,记得我常说的吗?痛一下,就念一声阿弥陀佛 。当时她被安排在黄色区域,不属于最紧急。我 grab 外卖买了粥,她只吃了几口。和当年父亲一样,人生中最后的一餐,都是在急诊室吃的那几口粥。我等了医生三个小时。骨科的医生说她的肩骨有点断裂,需要时间复原,不需要住院。后来肾科医生来,说有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我替她换了尿片,她还说我没有包好。在她被送上病房前,我问她,如果痛的话要说什么。她回答,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成了妈妈在人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月五日,我天未亮就来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妈妈已经无法说话了。我说:“Mother!记得要念阿弥陀佛”,她点了点头。后来医生来巡视时,叫了她的名字,要她摇摇手脚时,她睁开了双眼,却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中午,另一位医生巡视时,问我:“妈妈有任何愿望吗?”我问医生:“应该如何理解这一句话?” 她说:“如果老人家有意愿要在家里往生的话,随时可以出院。Grasping stage,她已经在最后一口气的阶段了。”

身体上种种的不适,一路走到了这里,死亡,属于突然吗?

我突然想到,妈妈去年不只一次说在睡觉的时候会看到白点在门口。她对“它”说:“你不要来,我怕。”我说:“是阿弥陀佛来看妳。妳心里想着阿弥陀佛就好 。” 我也突然想到,我远行在际,今年却没有帮妈妈准备新年衣,也没有像往年般,买好要送给亲友们的礼篮和贺礼。

我好像,其实都知道了。

当天,兄弟姊妹都回来了。四姑、姑丈、五姑、小舅、二舅母和表弟也来陪伴。我们把前往纽约的班机延后了三天,改期到十号。

除了随时和亲戚们联系报告妈妈的状况,我只是让好朋友,芬知道。

“祝愿妈妈平安自在,远离一切痛苦🙏”
“把心带到最高点。”
“祝福妈妈有机会常遇三宝,与法同在!”
“祝福妈妈至善升起,遇善缘。”

芬,谢谢妳,一直都在。

去年八月底,我和 CY 一起到加德满都德噶光明寺上由Mingyur Rinpoche亲授的《天法极乐净土修持》 。我把Mingyur Rinpoche 口传“佛说无量寿经”中的净土世界描述给妈妈听。我一直播着阿弥陀佛的佛号,也一再提醒妈妈,放下一切,跟随阿弥陀佛的佛光和佛号,花开见佛,到净土去。

一月六日,妈妈启程前往净土了。

很多人都说,妈妈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离开,是要让我们安心去纽约,无罣碍地开启新的旅程。

我只知道,生命的时间到了。刚好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Featured Photo by Sandy Ravaloniain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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