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ng Oi Ling
有些锁里边有横七扭八的凹槽,不是轻易就能配出完美的、专属于它的钥匙的,哪怕是经验丰富的配锁师傅也不行。我和爸爸好像就是那紧锁着凹槽打不开的锁,彼此怎么转也转不开。
那天,烈日当前,我拎着个盒子横跨马路,穿梭了大街小巷,才来到目的地。街道对面的建兴杂货店人潮汹涌。在被左右两旁的促销价格黄牌夹击下,小小的锁匠摊子冷清萧瑟,老旧的玻璃柜充当柜台和展示台的角色,翘着二郎腿躺在靠椅上且哼着歌的父亲像无业游民般清闲。
我招呼也不打一声,越过他去到后边桌子,把盒子和书包放下。一转身的功夫,就见他正在与一位女孩交谈。她看起来像鲜活的向阳花,而我只是垂落的风铃花。我很快别过脸,手里摆弄着手机链,耳里却总是钻入他爽朗的谈笑声,不知为何听起来特别刺耳。再次转身时,女孩已经跑远,只见她挽着一位妇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像温暖的清风拂过她清秀的脸庞,看起来无比刺眼。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挽着母亲?可惜,往事不可追。
“去整理木箱子里零件。”他这样说,没有任何问候,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垂头整理着工具零件,金属片、拉环、螺丝……我讨厌它们,让我沾染上腐朽味,像摆脱不了的出生。包装得再完美,还是有不幸、破碎的缩影。
“在学校怎么样?”
“还行。”
“你那个朋友还是没有跟你和好吗?”
“都说了别提她不行吗!”我恼怒。
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像是完成任务般,需要一天凑够一百句对白——想来觉得可笑。
其实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我自认为这样的谈话没有意义,好像少女进入青春期的敏感叛逆,稍微触碰一下她的逆鳞,就会化身洪水猛兽将对方吞并。
他没了声,继续佝偻着身子用机器打钥匙,发出“簌簌滋滋”的刺耳声,黝黑苍老的手布满褶皱,摆弄着手中银色反光的金属物件。他打磨圆柱体的匙身,使它慢慢变光滑圆润。他又将钥匙放入机器,这里转转,那里调调,将钥匙顶端压扁,接着取出。
只见他戴上老花眼镜,手握工具,有耐心地磨砺着不及手掌心大的钥匙,看起来却有些吃力,时不时揉搓眼睛。锋利小巧的切锯在金属上摩擦,渐渐被搓出一个凹槽、两个凹槽、三个凹槽。这还不够,他得屡次对比原件,求精求准不求快。打磨钥匙不能单靠机器配制,也讲求耐性。看见他如此认真,我顿时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重了,那好像让他的背脊更弯了些。
兴许是始终达不到心里的预期,他掏出细小精巧的锉刀,继续磨着。他搓着金属钥匙,吹着桌面上的粉尘,眼睛始终离不开手上的动作,如此专注,如此执着。
我心里莫名想:对我,他曾经如此重视过吗?也许他试图走近我,试图匹配一把符合我心意的钥匙,只是我不愿给他正确的模型。但是,他真的有如像对待工作一般认真想办法打磨一把钥匙开启我心门的锁吗?感觉上,他从来只在意自己的工作,家庭对他来说,很重要吗?若是重要,他应该会听从母亲的劝告,转行做别的工作谋生,总比做锁匠的收入高些,我们的生活也就好过些。
可这只是我的想法,他从来不说,我也不提,总觉得无济于事。也许他的确想过要拉近我们的关系;也许他走近我时曾被我的冷漠驱赶了;也许他努力锻造着,在茫然中默默寻找转开锁的窍门……只是我都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下午的那个女孩才来取回复制的锁,又像云一样走了。六令吉被父亲收入囊中。我清楚地知道,微薄的收入是母亲决绝离开的导线。
没了顾客来访,他抽出报纸翻看。而我枕着书包,靠在桌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原以为梦境是逃离现实的乌托邦,殊不知是潜意识对痛苦的回顾。梦里又见母亲,她还是年轻的模样……
我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模糊的视线里,父亲苍老的脸有些落寞。他在想什么?终日埋怨他没长进的妻子吗?可就算他知道自己亏欠她太多,想要弥补时已太晚了。时间久了,对他,我有怨;对我,他有愧。
当我醒来,夜幕降临,天上飘着细雨。
突然父亲拍头,原来是家钥匙不小心被他关在橱柜里。它并没上锁,而是柜门卡住了,生锈的滑轨一时间就算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拉不开。我上前尝试,也做无用功。
雨越下越大,稀里哗啦地在棚子上唱着欢快的歌,溅在我身上,嘲笑我的蠢笨。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伞,撑在我头顶,雨势却没有歇息的意思,纵然有保护伞,我们也双双被淋湿。无言僵持下,我们交换位置,没几分钟,又轮到我进行新一轮的尝试。
一橱柜,两个人,沉默良久。我打着手机灯光仔细查看门上端倪。突然惊醒,所有疑难问题网上不都有答案吗?后来我们另辟蹊径,去隔壁杂货店买食油倒入门缝隙,转几下,竟开到了。我松了一口气,兀自笑了。转头瞬间,我们又相视而笑,笑我们自己蠢笨,这么简单的东西竟然让我们搞得那么复杂。
雨停了,我想起什么,匆匆跑向桌子后面,拿出盒子,是个无糖的杯子蛋糕。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把祝福说出口,把心意送出手,我总觉得别扭,上天给了我爱人的能力,却没教会我如何关爱家人。他嘴唇蠢蠢欲动,最终似笑非笑地说谢谢,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瓦解。或许这是第一次,我们的心靠得那样近。
好像已鼓足勇气,好像气氛烘托到位,我说起朋友的冷淡,说学业压力,说思念母亲的心绪。边说,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
过了很久,他谈起往事,说起年轻时学手艺的艰苦,谈起客户的蛮不讲理,谈起早年黑帮要跟他收保护费结果被他赶走的往事,谈起科技普及化导致的行情低迷,还有母亲的离开……
曾几何时,我们变成两扇落锁对立的房门,谁也不肯将钥匙交出,因为那意味着将自己所有的懦弱全盘托出。我用围墙将他挡在心房之外;他用防盗之门隔绝自己的心事。如今,剖白真心后只觉如释重负。为他人配制回家密匙的爸爸,终于也愿意将自己的钥匙交出。
那晚,乌云退散,月亮很圆,我们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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