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要呼吸

绾棠

辞职的念头在阴郁的周一早晨破土。连续第三十七次按下闹钟时,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冰冷的手机屏幕,还有更为冰冷的东西——那种每天醒来都要重新确认自己仍在呼吸的钝痛。办公桌上的文件越堆越高,像一场缓慢的雪崩,渐渐掩埋了毕业时那点未熄的火星。于是,在又一次机械地回复完第十二封邮件后,我订了一张去拉萨的单程票。

飞机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时,稀薄的空气立刻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拖着二十八寸的行李箱,每走十步就要停下来大喘气,像一条被扔进冰窟的鱼,鳃盖疯狂开合,却只吞进刺骨的虚无。预定的青年旅舍在八廓街附近,三楼窗台正对着大昭寺的金顶。黄昏时分,转经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铜铃与诵经声织成密网。
那个穿玫红色冲锋衣的女孩是第三天出现的。当时我正对着酥油茶发愣,她端着青稞饼坐到我对面,鼻尖上还留有一小块未抹匀的防晒霜。“你也是一个人?”她问得突兀,却因为正在笨拙地卷弄皱巴巴的景区地图,显得格外真诚。后来才发现,她随身药盒里装着五种颜色的药片,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书就折在钱包夹层,像片随时可能融化的雪花。

偶然发现,她每次吃药都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五种药丸必须按颜色排列在掌心,最后吞下的永远是那颗猩红色的,像把落日含进喉咙。

我们渐渐结伴同行。她走路很慢,在布达拉宫的台阶上每走五十级就要休息,却总是推开我递过去的登山杖。有次喘息时,她撩起袖口擦汗,露出手腕内侧一道蜈蚣状的疤痕。“医生从这里取走了一根血管”,她的指尖轻抚凸起的痕迹,“像不像一条想逃走的虫子?”

“医生说我活不过三十岁,所以我的时间像高原的溪水,看着丰沛,其实每年都在倒计时解冻。” 阳光穿过经幡的间隙,斜照在她微微汗湿的脖颈上。那道疤痕在光线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让我想起大昭寺佛像衣褶间垂落的金丝璎珞。

真正触动我的那个夜晚来得毫无预兆。

凌晨两点,她敲开我的房门,手里晃着强光手电:“银河出来了。”我们爬上青旅的天台,拉萨城的灯火在脚下流淌成河。当她调整三脚架时,我注意到她手腕内侧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不要抢救”四个小字。她顺着我的视线笑了。“护士说我在抢救昏迷中一直抓挠手腕,醒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写下了这四个字。”夜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青紫色的血管,像地图上即将干涸的支流。

群星倾泻而下。不是一颗一颗,而是整条银河决堤——我从未见过如此稠密的星空,仿佛诸神在穹顶撒了把碎钻。她突然指向天琴座:“那颗星可能已经死了,我们现在看见的,不过是它很多年前发出的、还在宇宙中流浪的光。” 我的眼眶突然发烫,原来我们都活在倒计时里——她的生命是沙漏,细数剩余;我的热情是化石,缅怀曾经。

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翻看她传给我的照片。有张构图很特别,取景框左下角是经幡缠绕的玛尼堆,右上角却意外拍到我站在远处发呆的背影,而画面正中央,一只苍鹰正冲破云层。我就像那个被偶然框进画面的背影,活在世界的边缘地带,从未真正参与过自己的人生。

辞职信是在回国第七天发出的。人事总监惊讶的表情让我想起高原上遇见的藏狐——它们也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要主动离开温暖的巢穴。清理工位时,我发现抽屉深处藏着三年前面试时画的构想图,那些彩色便签纸早已褪色,如同我逐渐枯萎的想象力。

如今的工作室朝西。每天傍晚,阳光会准时造访,像位沉默的访客,在墙上留下两小时的金色脚印。墙上钉着那张苍鹰的照片,下方是客户寄来的明信片:挪威峡湾的邮轮上,某个癌症康复的老人对着我拍的极光流泪。书桌抽屉里躺着从西藏带回的转经筒,偶尔卡住时,我会想起那个女孩说的:“完美的东西往往不真实,就像……”,她当时突然咳嗽起来,没能说完后半句。

上周整理云盘时,发现她两年前发来的最后邮件。附件是张黑白照片,逆光勾勒出冈仁波齐山脚下喝水的剪影,塑料水瓶挤压时产生的褶皱,在照片上凝固成永恒的海浪。主题栏只有五个字:记得要呼吸。

窗外飘起北京春天的柳絮,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拉萨那个星夜。高原反应令人窒息的从来不是氧气浓度,而是当我们直面生命的本质时,那种近乎疼痛的清醒。就像她药盒里那些彩色药丸、就像我相机取景器里永远在流动的光影——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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