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峥
我是不喝咖啡的。但到了夏威夷,总会被街头那股混着海盐与阳光的香味所吸引。相比茶的淡雅,咖啡对我总太浓烈。它像是一场不问缘由的激烈对话,刚开始就直指内心,而我从来习惯含蓄、迂迴。可是在热带,这种刺激似乎刚刚好。赤道阳光炙热得近乎癫狂,时间在这里总是凝滞,咖啡就像一种唯一能让时间流动起来的方式,一种扰动——让感觉重新回到身体。
于是,在飞机降落夏威夷大岛的那个午后,我决定尝试久违的第一口咖啡。这当然也离不开 M 的怂恿——她是重度咖啡成瘾者。她总能用专业又诗意的词语形容一杯咖啡,就像在描述某种难以捕捉的情绪。和她在旧金山常喝的南美口味不同,我们这次来到了“科纳(Kona)”咖啡的开放农场。
车子一路爬坡,经过一片亮黄色扶桑花的小坡,终于抵达一间像修道院改建的农家小院。屋外凉风细雨,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迎接仪式。小雨飘起来时,我们坐在屋檐下避雨,她拨开湿发,露出耳后那枚熟悉的贝形银环,眼神专注地盯着志愿者端出的四种咖啡豆。她总是能在这种时候看起来异常安静——那种从容不是装出来的,是一种她自带的节奏,好像她的生活里从不曾出现过真正的混乱。
“你知道吗?这里的咖啡比我平常喝的酸度低,口感更圆润。”她说。
我点点头,其实听不太懂。但我喜欢她说话时那种像对自己说的语气。她的语句总带有一种内向的感知力,像是将世界搅进自己体内后再慢慢释放出来的那种能量。
志愿者一一打开玻璃罐,Typica、Red Bourbon、Caturra,最后是他特别介绍的 Geisha。他说这是植物的“偶发奇迹”,因为它细小而稀有,味道复杂,价格也不便宜。她凑近去闻,Typica 有干土与阳光混合的味道,Red Bourbon 像熟成的荔枝与蜜李,Caturra 则是红糖与柠檬。而 Geisha——她最后才拿起来,说:“这个像错过了被分成两半的命运,反而变得更完整。”
我一时语塞,只能点头。她总能在味觉里提取诗句,那些我说不出口的感受,彷彿早就被她辨识出来。志愿者转身去准备沖煮。雨已经小了,一滴落在她捧豆的手上。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不是在寻找最好的咖啡,而是在寻找一种可以安放自己的方式——像那颗圆圆的豆子一样,没有裂痕,也没有过多的选择,只是一个简单、完整的形状。
我们一起喝完了一小杯。那是我第一次不加糖不加奶地喝下整杯咖啡,舌尖有些发麻,却也有种奇异的镇静感,就像一种异乡的认可,咖啡因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到了夏威夷,而不是还停留在熟悉的旧金山机场。
他是本地人,皮肤黝黑,讲话带着一点火山岛特有的缓慢节奏。他带着我们走向了门外的广场,那里有一整套分拣和烘焙咖啡的机器。他捡起地上的一颗咖啡豆向我们演示整个流程。最后他将那颗咖啡豆放回了地面,它原本的位置,然后说道:“今年的采摘季已经过去了,但欢迎你们明年再来。”
那句话当时听起来很寻常。但现在回想,却总带着一点讽刺的回声——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不只是农场,也包括那段还没来得及命名的关系。
讲解结束后,我们决定深入小院后的咖啡林。有一条农民采摘的小道被踩出,延伸至海边。她突然笑了一下,把帽子拉低了点,开始向着下坡跑了起来。我跟在她身后,看见她将手伸进树叶里,一路摸着尚青的果实。那一刻,她像是回到了我们初识的时候——好奇又小心,对一切都还愿意靠近。
她蹲下来,指着其中一袋问我:“你觉得这种味道,能被记住多久?”我本能地想说:“直到我们下次来这里。”但那句话没说出口。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可能不会有下一次了。那并不是哪个决定或事件造成的,而是从我们搭上飞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悄悄埋下的轨迹。这场旅行,是某种未说出口的告别。
回到车上的时候,雨停了。车窗外的扶桑花仍湿着,一滴水沿着她的发尖落下,在副驾驶的手册封面上渗开了一朵小小的圆渍。我开车绕下山坡,阳光忽然从云层中洒落。而奇迹般地,Geisha 的酸味逐渐在我的口中荡漾出一丝甜美的余韵。我早已忘了我的口忌;而她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真的能喝咖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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