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舟
“妈妈，你快看，我拍的！”
女儿兴奋地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小手紧紧攥着手机，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捧着一件宝物。她把手机递给我时，声音都带着得意：“我看到天上有很漂亮的颜色，就拍下来了！”
我接过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照片里，天边被一抹金色的余晖染成了温柔的橙红色，厚厚的乌云像沉默的巨兽，压在天空的另一侧，却被那道光镶出一圈温暖的亮边。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一点点亮起来，像是初升的星子，静静闪烁着。
我的鼻子忽然酸了，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眼泪迅速在眼眶里打转，我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夸奖女儿的话。因为，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你——爸爸。
我一直都知道，记忆会被某些场景唤醒。可没想到，那触发的一刻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那一抹金色的余晖，那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扯住我记忆最柔软的角落，把我拽回到多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时，夜色渐深，你开着车，载着我和孩子去吃宵夜。车窗外的街灯一盏一盏从眼前掠过，孩子在后座叽叽喳喳地说着她的小秘密，而你握着方向盘，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那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时光，温暖、安静、笃定。此刻，眼前照片里的光影，与那段记忆悄然重叠，让我瞬间泪目。
你生前最喜欢看日落。那时我年纪还小，总是被你拉着，在傍晚时分站在院子里，或者家门口的巷子口。你会忽然停下脚步，伸出手指着天边的霞光，语气带着几分兴奋：“你看，那边。”我顺着你的目光望去，天边的云彩被余晖染成层层叠叠的色彩：橙色像打翻的果汁，粉色像草莓冰淇淋，深紫色像夜幕温柔的序曲。你总会笑着说：“这就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啊，短暂得让人舍不得眨眼。”那时的我还不太懂，只是觉得和你一起看天空变化，是世界上最安心的事。
长大一些后，我终于理解了你那句话的含义。你说过：“日落像人生，灿烂又短暂。趁着它还在，就好好看一眼。”这句话后来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提醒。也许正因为懂得珍惜，所以你总在最平凡的日子里，用最简单的方式爱我。妈妈更疼哥哥，而你，总是把最深的爱留给我。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从不责怪我，只会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爸爸在呢。”这句话成了我人生路上最坚固的保护伞，让我在无数迷茫无助的夜晚，重新找到前行的勇气。
等我长大，成为别人眼中“懂事的女儿”后，我一直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又独立。可在你面前，我始终是那个需要被疼爱的孩子。就算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你依然没有把我当作“别人家的女儿”。每到周末，你都会准时开车来接我和孩子出去吃宵夜，那是我们独有的时光，只有你、我和孩子。每次出发前，你都会先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空，习惯性地说一句：“你看，今天的晚霞真漂亮。”我总是顺着你的目光望去，傍晚的天色像一幅巨大的油画。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烦恼似乎都被抚平，只剩下被深爱的安心感。
上车后，孩子总会兴奋地坐在后座叽叽喳喳地讲她的小秘密，而你稳稳握着方向盘，专注又温柔地开车。街灯一盏一盏从车窗外掠过，像一串会发光的珍珠，照亮我们去往宵夜店的路。你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笃定，让我觉得无论前方是什么，都不用害怕。那家宵夜店不大，木桌有些旧，墙角还贴着泛黄的老海报。可对我来说，那是最温暖的地方。桌上总会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炒米粉，一份香脆的炸鸡翅，还有我最爱喝的凉茶。你总是先给孩子夹满一碗，然后又细心地给我盛好：“多吃点，你工作忙，别亏待自己。”我总是笑着说：“爸，我都这么大了，你别像我小时候那样。”可你只是摇摇头，笑得宠溺：“在爸爸眼里，你永远是小女孩。”那一刻，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平凡却长久。
你甚至愿意和我的丈夫做朋友，两个人像兄弟一样，偶尔出去喝酒聊天。每次看见你们坐在一起，我都会忍不住笑出声。你不仅爱我，还真心爱着我在乎的人。这份“爱屋及乌”的包容，是我一生最珍贵的记忆。
可命运从不提前打招呼。十五年前，你突然离开了我们。那一年的记忆，如今依旧清晰得让我心颤。医院冰冷的走廊，手术室外亮着的红灯，医生无奈的叹息声……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像有人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我的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耳边嗡嗡作响，却清晰记得你最后一次对我说的话：“别担心，爸爸在。”可是那一次，你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天起，周末不再有人来接我和孩子出去吃宵夜。深夜的小吃店依然热闹，可我们的桌子空了下来。城市的街灯依旧一盏一盏亮起，却再也照不见你握着方向盘的侧脸。那一段路，我再也没有勇气自己开车去走一遍。曾经我也试着带着孩子去那家店，坐在你常坐的位置，闻着熟悉的食物香味，却发现每一道菜都带着回忆的重量，让我眼眶发烫，只好匆匆离开。那一次，我知道，有些距离不是时间能抚平的。
我第一次明白，原来失去，是一种彻骨的痛。没有人再在我做错事时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没关系，爸爸在呢。”从此以后，我只能学着自己面对风雨，学着用自己的肩膀，去保护我的孩子。表面上，我成了别人眼中的坚强母亲，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夜幕降临、城市灯火初上时，我的思念总会像潮水一样，悄然涌上心头，几乎要将我淹没。
十五年来，我渐渐学会了隐藏自己的脆弱，学会在别人面前微笑。可有些时刻，我仍然会在不经意间，被记忆击中。比如看着女儿的时候。她的笑容，她的天真，甚至她任性的小脾气，都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也让我想起你看我的眼神。我常常想，如果你还在，你一定会喜欢她。你一定会像当年那样，耐心地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去吃宵夜，然后在她做错事时，像对我一样，轻声说一句：“没关系，爷爷在。”
这些想象，有时让我泪流满面。你离开了这么多年，我依然在心里为你保留着一张桌子，永远不让别人坐。记忆里，那张桌子上总有热气腾腾的炒米粉，还有你的笑容。女儿偶尔会问：“妈妈，为什么你有时候看着我，会突然掉眼泪呢？”我总是轻轻抱住她，说：“因为妈妈想起了一个很爱很爱我的人。”她似懂非懂，却会用她稚嫩的小手为我擦掉眼泪。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爱的延续从未中断。
今晚，当女儿把这张照片递给我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被它击中。照片里的日落，不只是天空的颜色，更像是你留给我的回忆。那抹被乌云压住的光，像你给我的爱——纵然夜色再深，它依然努力闪耀着，提醒我：你一直在，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守护我。原来，我从未真正停止想你。只是生活的忙碌，把这份思念藏得很深很深，直到这一刻，被女儿无意间拍下的光轻轻揭开。看着照片，我几乎可以听见你的声音：“你看，今天的晚霞真漂亮。”
爸爸，十五年前你离开了我，可在我心里，你从未走远。你就像这片日落的光，温暖、短暂，却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你教会了我什么是被深爱，什么是被守护，也让我有底气去爱别人，去守护我的孩子。如今，我想把这份光传递下去，让女儿也知道，她被深爱着、被守护着，就像我曾被你守护一样。今晚，我把这张照片留给你看。在看不见的地方，我希望你也一切安好。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女儿。谢谢你曾给我完整的爱，让我知道，即使人生有黑夜，只要心里还有那抹光，路就永远不会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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