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宇亮
在中文里，“人文”的字意最早可追溯到《易经 · 贲卦》。“贲卦”的卦象很有趣，上卦为“山”（艮卦），下卦为“火”（离卦），仿佛一座本就宏伟的大山，因底下的火光照耀，使得山的面貌变得更壮丽，能看得更仔细。在“贲卦”的“彖传”中，有个非常珍贵的文献：“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白话翻译为：以文明方式，规范人的行为，则是人间的文饰；观察人间的文饰，透过人文的教化而成就天下。这句话带出了“人文”两大重点 —— “止”与“化”。
“止”，是偏消极的，先使人的本能、冲动与欲望适可而止，有所分寸。但它只告诉人不要做什么而已，若只着重于这一方面，恐怕会让人因长期被抑制而产生后续的激烈反扑。
“化”，则偏积极的，透过人文内容，将人性加以疏导，转化成某种理想生命个体，引导每个人积极地把自身的生命价值往上提升，最终认识到自身生命是有所归依，而非漂泊无根的。我们常说“文明以止，人文化成”，其实就来自于《易经 · 贲卦》。
这一来一往，一止一化、一消极一积极之间，就构成了人类精彩的文明与文化世界，也使得人与其他动物不再一样。譬如：鹿只会啃食草木，顺从自然的本能；而人类不仅懂得适度取用与重新栽植，使自然得以延续，还能化草木为纸，以思想书写与创造，改善人间。这份“止”与“化”的能力，使人类超越了单纯的生物本能，踏入了文明领域，可以改善天下（人间与自然界）、成就自己与族群、开展个人精神……
“人才”属“身”，让人透过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人格”属“心”，让人透过“认知、审美、意志”而做出抉择，实现某种价值；“人文”属“灵”，让人统合身心，以安顿并转化自身生命。艺术、哲学、文学、宗教等人文领域都具备这样的特色。
我们可以这样比喻，“人文”就像树根、“人格”就像树干、“人才”就像树叶。譬如：一个在社会上功名显赫，成就非凡的人，属于社会人才；但不意味着他具备可贵的人格特质；更不代表他有着厚实的人文素养。三者所构成的“全人教育”，其目的正是要塑造一个“完整的人”——既有才能，也有人格，也有精神深度。一个完整的人，是三者兼备的。
还记得自己独中高二那年，确定要就读音乐系之后，随之而来都是：“读音乐没前途的叻！” “这样哪个女生敢嫁给你喔？” “在本地搞音乐可以赚吃咩？”等闲言闲语。诸如此类的声音，都有一个偏差的判准：以“功效利益”（功利）来解读“人文学科”的价值。
这种声音，有的来自于高中时期的部分老师，也有来自于不少亲近的亲戚朋友，不外乎都是用“功利”衡量人文学科，却忽略了它在通达一个人生命中的核心作用，是塑造一个完整之人的基础，更是让一个人的思想得以“一以贯之”的关键。这份价值自然远超过任何功利考量。
我们或可做个街头实验（包含城市街头与乡村街头），向路人进行询问：“您能接受您的孩子在大学选读艺术系、哲学系、宗教哲学系、文学系等人文科系吗？” 他们担心的点是什么？这些人文学科对他们来说的意义是如何的呢？同时，也不妨回头审视，人文学科中的“艺术”在我国教育体系里的比例为何？所侧重的内容为何？具有“先验”特色、兼顾认识论、形而上学、伦理学与美学，且被称为“学问之母”的“哲学”，又是否存在于我国的教育体系之中？
当然，用功利心态来作为维持生计的必要之道，这没有问题；但这只是属于“身”的层次，用来养活我们的身躯以继续活下去。可是，我们更别忘了人除了身体上的需求，还需要往上发展内在心灵上的需求与潜力。“身”只是让人用以实现价值的必要条件，满足它的必要条件（吃喝拉撒睡）后，人还需要往上发展心与精神的层次。所以，如果误把“功利”视为一切事物的唯一标准，就很容易忽略“功利”之上，还有广阔的天地。那片天地犹如“人矿”般，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与自由。
并且，谈到功效与利益，接踵而来的难免就是内卷、内耗、忧郁、焦虑、仇恨、压力等心理状况。一个人长期着眼于“功利”，并习惯以此作为一切价值判准的话，试问谁会健康？谁又可能会快乐呢？毕竟，当我们以“功利”为出发点来定义世间万物的时候，我们不也正被他人持以同样的标准来判断吗？到最后不就很容易把别人当成“手段”利用，而非“目的”加以尊重了吗？
长期下来，人的生命便不断向外投射与发展，只问眼前之物对自己有何功效、何种利益；于是，对内心与精神层面的反思与修炼，也愈发稀薄。即便偶有意愿回望内在，也往往因习惯了“求快”的功效心态，而缺乏耐心与毅力去坚持，最终造成身、心、灵之间的失衡。直到面临某种“界限状况”(Boundary Situation)，在其中发现到自己生命的局限、存在的危机、苦难的无奈、罪责的不公、价值的迷茫等，才发现内在状态是匮乏的。
我们不妨借鉴近期社会事件，在心中谨慎反思：过去对于“人文学科”的嗤之以鼻与冷嘲热讽，是否正是今日我们口中“这个国家怎么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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