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不曾相遇

林家毅

与他们的相处不知不觉就停留在三个月前;直到今天大脑还在时不时提醒我别忘了他们。

现实与乌托邦,仿佛一生都在无声地角力。这样的际遇,有时穷尽心力也未必能得。过去的每一个抉择,都像一块砖石,层层垒砌成此刻站立的我。站在这条毅然决然的路上回望,心中没有悔意;也不曾苛责当初那个选择步入无尽长路的年轻的自己。“爱别人之前,先学会爱自己”,我一遍遍说给小朋友听,亦是在一遍遍叩问自己的心。

二〇二三年,我刚跨过中学毕业的门槛,前方的路却被浓雾笼罩。迷惘之中,我按下了暂停键,决定停学一年。并非逃避,而是想试着游走在社会那片巨大泥潭的边缘。心底深处,竟也藏着一丝近乎天真的希冀:或许,就在这被人鄙弃的泥泞深处,能淘洗出属于自己的一粒微小金砂?

天意与缘分,是冰冷的科学公式永远无法框定的存在。我清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像命运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手,轻轻一推——竟将我推回了七八年前小学毕业时挥手告别的那个小小安亲班。“饮过尼罗河水的人,终将回到尼罗河”。这句古老的谚语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原来,有些尘缘,无论你曾如何转身离去,兜兜转转,终归要你去直面、去拥抱,即使当初是有心回避,还是无意错过。

翻阅手机内的日历,“上班第一天”那个标记,赫然已是四百九十七个日升月落前的印记。我很喜欢这所安亲班名为“成长学苑”,多么贴切的名字啊!它不仅仅是稚嫩生命拔节生长的苗圃,更是那些初为人父人母者,学习如何扮演这生命中最重要角色的课堂。孩子与父母,都是彼此生命中崭新的角色,这场相遇,本该是相知相惜、携手共赴的一场漫长之旅。

成长学苑内有一片不大的草地。除了角落里一方小小的菜园,其余都慷慨地交给了各色的花。在孩子们清脆的笑语还未填满空气时,独自蹲在草丛里拔草,竟成了我打开一天最奇妙的仪式。指尖探入微润的泥土,攥紧一丛杂草的根茎,屏息,用力向上一提——连根拔起的瞬间,抖落须根上粘连的泥土。

这简单重复的动作,竟像有魔力,仿佛也顺手抖落了心头一些盘踞不去、理也理不清的烦絮。

有时候,风掠过篱笆外那棵老迈的芒果树,树叶沙沙作响,是天地间最本真的清音。抬起头,看流云在湛蓝的天幕上卷舒变幻,心绪便在这缓慢而专注的节奏里,一点点沉淀下来,滤去浮躁,变得澄澈而柔软,准备好迎接那群即将归巢的、叽叽喳喳的雏鸟。这种近乎原始的、缓慢而简单的生活韵律,像一面沉默的镜子,反复地映照着外面那个马达轰鸣、疯狂运转的世界,形成一种近乎讽刺的对照。

我与四十几位孩子,从初相见时彼此试探的陌生眼神,到离别时刻骨铭心的不舍,中间那四百多个日夜,像一本被时间之手温柔写就的诗集,每一页都浸染着琐碎的光阴与真实的情感。在相守的上百个日子堆积里,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变了。心弦被他们的一颦一笑所牵动,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们小小的身影,一步步沉入他们内心那片或澄澈见底、或幽微神秘的宇宙。

我渐渐意识到,最珍贵的并非我比他们多知晓了多少世界的答案,而是能和他们并肩坐在一起,怀着同样纯粹的好奇,向眼前这个广袤的世界抛出一个个问号,共同去推开那扇名为“思路”的窗。他们懵懂不解的,我或许知晓一二,但那份共同摸索、跌跌撞撞向前的过程里所收获的惊喜与顿悟,是双向且丰厚的礼物,是生命在彼此映照下共同成长的、最鲜活的印记。

我格外喜欢带他们亲近两样东西:脚下的大地和古老的文化。我总觉得,这些是当下许多孩子灵魂拼图上悄然缺失的一块。我们曾从褐色的、散发着大地气息的泥土里,费力地提炼出湿润的黏土。然后,笨拙地弯下腰,试图追摹千百年前古人制陶捏瓷时的手势与虔诚。泥土在揉捏中蒸腾出原始、甚至略带腥气的味道,那气息并不总是怡人,但我们却深深沉迷于指尖那份来自大地的、微凉的触感,以及黏土在掌心延展时那份令人上瘾的柔韧与可塑性。

我们也曾尝试,从生活中随手可拾的平凡材料里,寻找创造的灵光。用那些不起眼的物件,点染涂抹,竟也在粗糙的纸面上,绘出了心中想象的山水。当一抹青绿在素白上晕染开来,看着那些稚拙却充满生命力的笔触,真的仿佛能听见“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古老的东方哲思,在孩子们自在的涂抹间,发出悠远的回响。那是他们生命里第一次触摸中国画的墨韵,奇妙的是,那也是我的第一次。我们都在未知的领域里,笨拙地学习着。

环顾四周,父母倾注给孩子的爱,有千百种形态,沉甸甸地压在许多孩子的肩头。然而看得久了便发觉许多的爱凝结在物质的层面,像精美的包装纸。生活的舟车劳顿是那样沉重,轻易就挤压掉了心灵之间那些需要安静才能展开对话的缝隙。孩子们的世界里,常常缺少一个,能真正坐下来、不急着打断、不忙着评判,只是安静地、专注地听他们把话说完的大人。

这缺失就像一道无形的沟壑。与孩子们相处,我摸索出的方法朴素得近乎简单,我未曾系统研习高深的教育理论,也没有养育自己孩子的经验。支撑我的,或许只是一种近乎固执的信念:我执意拆除了身份的阶梯,相信我们目光可以平视,心灵能够等高地对话。努力清空自己心里那些预设的答案和评判的落差,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因委屈而涨红的小脸,听着他们稚气却认真的抱怨,分享他们发现新大陆般的赞叹,耐心等待他们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打开那个装着所有喜怒哀惧的、小小的潘多拉之盒。

孩子的情绪,常常像夏日午后难以预测的雷阵雨,来去迅疾,却又声势惊人。他们尚未学会用精准的言语捕捉内心翻腾的巨浪,那些无法言说的感受,便常常化作行为的风雨,倾泻而出。看着他们,我常想,这何尝不是映照出许多成年人内心那未曾愈合的暗伤?面对情绪的疾风骤雨,我学会了等待。我愿意花上长长的时间,安静地守在一旁,等待那片笼罩在他们心头的乌云自然散去,等待那阵情绪的疾风骤雨渐渐平息。

我深知,当孩子被内心汹涌的风暴彻底裹挟时,身边那个大人最该做、也最难做的,是先稳稳地接住那阵滚雷般的哭喊或沉默——不是否定,不是压制,而是理解和接纳那情绪本身的存在。这份不带条件的接纳,往往就是平息风暴最温柔的港湾。他们最终需要的,并非冗长的道理或即时的解决方案。往往只需深深地、认真地看着他们的眼睛,用全然的专注,轻轻地应一声“嗯”,便足以传递一个无比重要的信息:孩子,我在这里。你的话,你的感受,我听见了,我看见了。

“失业”后的第一个清晨,熹微的晨光刚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的大脑便像上了发条的钟,习惯性地自动醒来。当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脑海中已飞快地盘算起今天的工作安排:哪个孩子的作业需要重点辅导,哪个活动需要准备材料……耳畔甚至清晰地回响着孩子们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混杂着玩笑与争执的喧闹声……直到片刻的恍惚之后,一个念头才如冷水般浇下:今天我不是已经不用上班了吗? 一种巨大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我。

心头缠绕着藤蔓般的不舍,越收越紧。我比谁都清楚,那份不舍,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只会更浓烈、更难以言说。然而,生命的河流总是向前奔涌。我明白,是时候暂时松开紧握的桨,将这份工作告一段落,整理行囊,向更远、更未知的未来跋涉。六便士散落在生活的各个角落,俯拾皆是,而心中那唯一轮皎洁的月亮,始终高悬在灵魂的夜空。与孩子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早已让这份情谊如血肉般融入生命。
这沉甸甸、饱满得几乎要溢出的四百九十七天,是我年轻生命旅途中一个无比重要的驿站。它丰盈了我,塑造了我。有时,我会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或寂寥的黄昏,怔怔地出神:如果我们不曾相遇,此刻的孩子们,会在哪一片天空下追逐嬉戏?又是谁,会倾听他们那些细碎的心事?

茫茫人海中这一次短暂却深刻的交汇,本已教会我们如何在彼此的眼眸中照见自己,如何在付出与收获中理解成长的真谛。

若不曾相遇,我们同处一个喧闹的时空,也不过是亿万擦肩而过的陌路人中一个模糊背影,何来这些在时光里越沉越亮、足以温暖漫长岁月的星子般的记忆?纵然未来莫测如雾中行船,相遇本身,已是命运掷下最慷慨的馈赠。

Photo by Catherine Breslin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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