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深处,精神贵族

燕琳

祖母是位虔诚的修行者。她在老宅设了一间佛堂,常邀邻里间的佛友一同诵经。即便年过八十,她依然身体硬朗,每日晨起诵经,夜晚抄经,从未懈怠。一生茹素,不杀生是她信念的根基。这并非出于节制口腹之欲,而是将对生命的悲悯融入一餐一饭。在她看来,盘中蔬谷皆具性灵,就连采摘烹饪也带着郑重与感恩。这份持守并非苦修,而是她与万物相处的宁静语言。

她的不杀生,不止于饮食。夏虫入室,她轻引而出;院中杂草,也只修不断根。她常说:“众生有众生的路,我们让一让,无妨。”这种让,并非怯懦,而是一种深植于心的从容与宽厚。

九十多岁时,她大病一场,住院几日后便安然离世。没有给儿女增添一丝麻烦,仿佛只是一次平静的告别。她的一生如一炷静静燃尽的香,青烟袅袅,清净无染。那些无声的品格,早已沉淀在我们心底,成为生命最深的根基。

与祖母的修道不同,母亲的修行始终扎根于日常。那时家境清贫,生活拮据,但她从未因困顿而失去志气,也从未因简陋而放弃对美好的坚守。她用一颗宁静坚韧的心,为孩子点亮精神的微光。与父亲自由放养般的教育方式相比,母亲的陪伴与栽培,是心血与时间的细细浇灌。那些曾在暗夜里闪烁的星光,成为我一生的指引。

我的记忆力并不出众,中学以前的许多往事都已模糊如烟。唯独童年的几个片段,清晰得犹如镶嵌在时光中的琥珀。

七岁那年,我有了一辆自行车,它几乎承载了我整个世界的快乐,我常骑着它在邻居门前转悠,自以为威风无比。一个午后,我看见一位拄拐杖的中年男子蹒跚而行,右裤管空荡荡的,身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眼睛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惶恐。

他们在我家门前歇脚。母亲端了两碗水递去。交谈得知,他们从远方来寻亲,盘缠所剩无几。

我看着那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他衣衫破旧,鞋尖磨破。忽然想起床底下沉甸甸的储钱罐,里面是我攒了两年的零用钱,一张张钞票,一枚枚硬币,为买一本心心念念的《新汉语字典》。

没有多想,我回屋抱出储钱罐,整个递到男子手中:”给弟弟买双新鞋吧。”

围观的街坊窃窃私语。一位街坊拉住我说:”这可是你攒了好久的钱啊!”我无措地望向母亲。

母亲轻抚我的头发,对男子说:”收下吧,孩子的心意。”男子哽咽难言,深深鞠躬,小男孩也学着鞠了一躬。临走时,男孩回头对我露出一个羞涩却明亮的笑容。

傍晚父亲回来,叹气道:”那本字典你不是盼了很久吗?”母亲平静地说:”字典可以再攒钱买,但若让他这么小就觉得善意可以权衡轻重,将来又怎能懂得真正的慷慨?”

这句话,如烙印般深深刻在我心里。

母亲无高深学问,却以日常举动诠释修养;祖母以清净之心修道,践行不杀的慈悲。她们让我明白:精神的丰盈不在财富,而在内心的清澈与坦荡。

祖母的修行,是一场朝向内心的朝圣。她长久地跪在佛前,不为祈求福报,只为在寂静中安放自己;她一字一句抄写经文,不为积累功德,只为在笔墨穿梭间找到心的归处。她的慈悲从不高声,却如南洋绵长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家族的每一寸土壤。

记得某个潮湿的雨季,檐角滴水成帘,她发现了一只被风雨打落的麻雀,翅膀濡湿,瑟缩在墙角。她弯腰轻轻捧起,用旧布细心吸去羽毛上的雨水,为它受伤的翅膀敷上草药。而后将它拢入掌心,以体温静静传递着生的暖意。直至那小生命逐渐苏醒,在她手中微微颤动。她轻声说:“你看,每一个生命都想活下去。我们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落进我年少的心里。

母亲的教养,则是将善良化作具体的生活实践。她会在邻居病时悄悄送去热粥,会在雨天将陌生人请进檐下避雨。她常说:”人活一世,能温暖别人一点,就不要吝啬那一点火光。”我见过她为一位拾荒老人整理废品,耐心地将纸箱拆平、捆好,只为让对方多卖点钱。那一刻,她弯下的不是腰,而是种进我心里的尊严。

她们以不同的方式,活出了精神的贵族。

三十多年后,每当我穿梭在马来西亚的市井巷弄间,闻到炒粿条的镬气、肉骨茶的药香,听到各族小贩热情的吆喝声,总会想起那个午后,那个羞涩的笑容和母亲笃定的目光。祖母的身影已渐行渐远,母亲仍陪伴在我身旁。她们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产,是一种不卑不亢的生命气度——物质可以贫乏,境遇可以坎坷,但精神必须挺立,善意必须丰盈。

在这个多元文化交融的土地上,我见过身披绫罗、熠熠生辉的富贵人家,也遇过衣衫褴褛、蜷缩街角的贫苦之人。然而真正镌刻在我心里的,从来不是财富与身份的光环,而是那些悄然流转于人间的温度——是茶室里默默为陌生人付了一餐饭钱的背影,是街角有人跌倒时毫不犹豫伸出的那双手,是公交车上自然起身让座的一个微笑。他们不言不语,却以最朴素的方式,成为这烟火人间最温暖的底色。

她们让我懂得:真正的精神贵族,从不在云端,而是在人间烟火深处行走——弯得下腰,递得出手,亮得起光。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精神贵族”。在这片热带上,精神贵族的种子,正在日常烟火中静静发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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