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师会。一抔净土掩风流。
李国基和王小慧走进餐厅,迎面走来王熙凤。当年四面玲珑的准女强人,如今洗尽铅华嫁作高官妇,全心栽培一对就读名校天才班的龙风胎。王熙凤在大学时改信基督教,如今脸书上常贴「主使我福杯满溢」之类的英文经节。李国基与她寒暄几句,斜眼瞟见刘老师。
刘老师坐在被众人遗忘的角落,静静地捧着一个茶杯。他依旧穿着宽松白底长袖衣、深色长裤、霸打牌黑皮鞋,像一个过去的人物,跟世界再无瓜葛。比起十年前在医院会面,他更消瘦,头发更灰白稀疏了。
刘老师紧握李国基的手,微笑说:「你来了。很好,很好。」他凝视王小慧,半晌,问:「你就是那个晴雯吧?」王小慧很感意外。「当年,我只有三句台词。」她愉快地说。
一阵骚动,原来是陈安平到了。一票人蜂拥过去。「对不起,路上车真多!」陈安平一头黑发,长袖衬衫剪裁合身,皮鞋擦得发亮。他嘻嘻哈哈,满场打招呼,不漏一人,好一阵子才到达主桌。他猛摇刘老师右手,兴奋地说:「刘老师,你好,你好!我是贾宝玉。记得吗?」众人大笑。陈安平拍李国基的肩膀,抱怨:「这么多年,你都没变!」他端详王小慧片刻,忽然食指上下摇动,指着她说:「王小慧!王小慧!越来越年轻漂亮!」
陈安平坐到哪里都有人围绕,问他近况、地产走势之类。有人弄来一份当天的联合早报,封面正是陈氏地产铺天盖地的广告,标题为:「城市繁华之缘,投资明智之选」。单位由800至1000平方尺不等,四通八达/都市绿洲/优质教育/尽在咫尺,七彩缤纷,轰轰烈烈用上全版,把头条新闻硬生生挤到次页。有人说:「贾宝玉的文采,弹无虚发呀!」陈安平空洞地笑道:「呵呵。中文早还给了老师,现在得出钱请人写。」
李国基和王小慧陪在刘老师左右,疏疏落落地谈着。一会,薛宝钗手拿一杯啤酒坐下。在现实生活里,她的姻缘也不好,离过婚。提到纪瑞云,薛宝钗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被诊断出来时是第二期。这类患者的标准疗法,是切除乳房,再加放射或化疗,治愈的机率很高。」薛宝钗说。「可是,她拒绝入院。朋友家人怎么劝她都不听。」
李国基问:「她完全不治疗吗?」薛宝钗答:「她择传统草药疗法。」李国基在临终医院见过很多病人,经过重重手术化疗,苟延残喘仍难逃一死。他想:也许这就是林黛玉本色,宁可全身而去,也不愿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薛宝钗接着说:「几个月后,她突然宣布出家,妈妈伤心得不得了。」李国基想象纪瑞云落发的情景:青丝絮絮飘落,不曾沾染绣帘,没有依恋。
那边厢,陈安平一桌,酒酣饭饱,正兴高采烈。有人提出假想题目:「三件事,哪件最糟?儿子把女友的肚皮弄大了。女儿的肚皮被人搞大了。老婆的肚皮又大了。」大家七歪八倒。结果,男士们一律不愿女儿吃亏,宁可太太辛苦。女士们分成两派。王熙凤说:「唉。还是我来挨吧。」几位女士不同意,不约而同说:「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长大,难道又得重来二十年?」大家起哄,想听陈安平高见。陈安平反问:「我老婆怀的孩子,是谁的?」众人爆笑。他慌忙辩解:「那才是最糟糕的事!」繁华热闹,到了不堪的田地。
「纪瑞云死时才38岁。」薛宝钗哽咽说。「弥留时,有几十位尼姑为她通宵诵经。」她叹一口长气。「真可惜,今天她来不了了。」
在一旁的刘老师,幽幽地说:「质本洁来还洁去。」
他的眼神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深邃。「今晚,贾宝玉和林黛玉都缺席。」声音苍老悲凉。
李国基觉得:是时候了。他挨前,紧握刘老师双手。
「老师,有一句话,我早想对你说。」积压心头多年的话,一字一字流出。
「我要谢谢你。」
刘老师的手冰冷,微微颤抖。「我没给过你什么荣华富贵。」他的脸扭曲。「也许还拖累过你。」
「我从你身上,学会什么叫坚守。」
一阵静默,仿佛永恒。
刘老师的泪水涌出。一头被囚禁多年的困兽,终于被释放。
恍惚中,李国基看见满天飞花,飘红万点。
「还有,谢谢你介绍红楼梦。」他环顾四周。「我才能认识这么多漂亮的人物。」
大家破涕为笑。
李国基卸下心头包袱。晚餐完结,他和王小慧离开嘈杂的餐厅。
一段路后,王小慧在街口停下。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回首。她眼角有未加掩饰的细纹。
「你有很多优点。」她的声音柔美坚定。「但是,我最欣赏的,是你的善良。」
两人无语凝视,然后继续向前。到分岔路,他们直觉的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星空下,走着茗烟和晴雯。他们不是宝玉,不是黛玉,只是和时代擦身而过的丫鬟和小厮。今夜,阑珊的灯火,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
- 完 -
摄影:丁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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