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和故乡
接下来几个下午,两人继续见面。苏打绿的倩影把刘国基的作品点燃。仙女飞越古佛、宝塔、木桥、莲花池,撒落美丽的花瓣,留下清脆如铃的笑声。刘国基的心化成放生池里翻滚的鱼,腹鳞闪烁耀眼的光。
暴阳西晒的时候,他们躲进饮冰室。他拗不过她,让她看手机内郁娴和小敏的照片。
「你太太很漂亮。」
那是郁娴的旧照。她穿白上衣粉红半长裙,一足斜立,双手敞开,笑容灿烂。骄阳似水,流淌在油黑长发上。他再也无法拍出如此绚丽丰满的作品。
苏打绿瞟过桌上的高档摄影机。「你什么都有了。」她质问他:「还想要什么?」
他语塞,想用简单的英文解释:「世上有太多多余负累的东西。」却大费周章。最后,他汲一口青春顺喉的鲜椰水,说:「一些不变的东西。粘在地上,不会动。」
她笑起来,翻他白眼。「这里只有老石头不会动。」
「那你呢?」刘国基问。「你想要什么?」
「飞。」她毫不思索的说。「飞走。」
她是蜻蜓还是鸟?
第二天,苏打绿没在市集出现,短讯也没回。猪肉摊上只剩下两个老妪指手画脚。刘国基满头雾水。于是,一整天他都独自在古墟摄影。
双条回到新城时,夜市的炊烟正沙沙升起。他溜达进一间庙宇,赤脚在后角静坐。和尚敲着木鱼,晚祷声温柔如梦呓。几名中年汉和老妇,屈腿合掌向大佛垂首。烛影缥缈,人纹风不动。
刘国基不信神佛基督,但这样笃厚的虔诚让他安心。他的世界里,好像没有什么坚固的东西,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烟消云散。他的姐姐和弟弟在大学时改信洋教,父亲过世后,母亲也跟着上教堂。一次到母亲家聚餐,他听到家人们商议把客厅的橱柜移走。那大柜像盘根的树,从小就伫立在主位,正中供养祖父的神位,玻璃长格里陈列玲琅满目的奖杯。那些荣耀数刘国基的最多,都是从摄影、绘画、演讲比赛中赢回的,父亲在世时如数家珍。父亲在十多年前去世后,牌位也供在上头。然而,打从母亲受洗,香火就停了。
刘国基建议把父亲的牌位移回自家。郁娴不信教,但对神主牌感到恐惧。夫妻之间的讨论渐渐变成争论,许多悬而未决的事情都被牵扯进来。最后,刘国基气急败坏地大吼:我父不会因为早晚忘了一柱香而对你不利!僵持一段日子后,母亲家霍然只剩下空空一面墙,牌位不知所踪,奖杯搁在破纸箱里。父亲的信念和骄傲,一下子全被连根拔起。刘国基暴跳如雷。
这里庙外的大街上,驼背的老裁缝托着老花眼镜缝纫制服,针线穿在祖父身上,也穿在子孙身上。照相馆展示几代人的全家福。路口的老夫妻卖煎烧饼,锅浅油香,口味数十年不变。这个小镇的居民有名副其实的故乡。刘国基的城市繁花似锦,却飘渺无依。
苏打绿终于回讯:爸爸病了。刘国基在夜市草草吃了两串烧肉,嘴里满是怪异的甜味。他灌下一瓶啤酒,回到民宿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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