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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与楼梯

by kflai

赖国芳

在佛罗伦萨,印象最深的,是大卫石雕,以及美第奇府邸的楼梯。两者皆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

十四世纪,黑死病肆虐欧洲,六成人口死亡,旧势力结构严重折损。在废墟里悻存下来的人们,获得重建新世界次序的难得机遇。当时,几何学、美术、建筑、外交、科学等等领域,皆取得突破性发展,开启了文艺复兴的盛世。这时期的顶尖人物,包括创作《神曲》的但丁,“美术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都是意大利人,和佛罗伦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佛罗伦萨成为文艺复兴的重地,一般归纳主要原因有三。一:该城特殊的民生与政治结构。二:东罗马基督教廷被奥斯曼回教军覆灭后,古希腊典籍与学者大量流入意大利。三:当权的美第奇家族对艺术的支持。

美第奇的家族史,写起来便是一部西方的红楼梦。此家族的发迹,始于十五世纪,老乔凡尼在佛罗伦萨创立银行。乔凡尼采用源自阿拉伯的复式记账法,长袖善舞,迅速将美第奇银行扩展成欧洲最大的银行,带动佛罗伦萨为欧洲金融中心。接下来两三百年,美第奇贵族控制佛罗伦萨议会,产生三个教皇,与欧洲许多皇室结有姻亲关系。家族鼎盛时期的三代领导人,和清朝的康雍乾有离奇的相似之处。科西摩如康熙,将乔凡尼传下的父业发扬光大。其子比罗长期受关节炎折磨,掌权短暂,如雍正王朝。再下一代传至罗伦佐,被后人冠于“伟大”之名 (Lorenzo the Magnificent)。罗伦佐是顶尖的商业与政治家,将家族实力扩展到整个托斯卡纳大区。

美第奇府邸的楼梯,连接图书馆,由罗伦佐的侄儿克雷芒七世教皇,委托米开朗基罗设计 。美第奇家族发迹后,希望后代受到优雅文化的熏陶,于是建立图书馆,搜罗名家作品,编辑目录。其藏书海纳百川,目光远大。府邸的梯级、书斋、礼拜堂、先人墓碑,皆礼遇名家兴建,至今保存完好,成国家无价之宝。我们幸有曹雪芹李后主等诗人骚客,方可从文字中重新构建那雕栏玉砌的印象,要不然,恐怕连想象的空间也没有了。

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并不是每日窝在寒舍里画画刻石头,或到菜市场摆地摊卖画糊口的穷酸文人。他们受委托创作 (commission),生活有保障,有能力设立自己的工作室,聘请并训练学徒。当时富有的教会、商会与贵族,皆对艺术有鉴赏眼光。西斯廷天花板上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梵蒂冈小堂拉斐尔的雅典学院,都由美第奇出身的教皇拨公款制作。在这样的社会氛团下,自然人才辈出,百花齐放。当然,贵为米开朗基罗,也不得不为贵族设计楼梯,为墓碑涂脂抹粉。然而,其梯级不必借助金银装饰,只用深色大理石,便流露出宏伟气象。

享有盛誉的《大卫》雕像,由羊毛商会成员,为百花教堂筹款制作。起初受委托的艺术家,开工不久后便托词大理石品质不符而停工。那块大石被废弃达二十五年之久,直到米开朗基罗标得此工程。两年多后,天才展示此旷世之作,举世惊艳。

大卫是圣经人物。以色列面临强敌,对方派出巨人歌利亚侮辱谩骂。众将惧怕,无人敢上阵。一位名为大卫的少年牧羊人,主动请缨。他不戴兵甲,不携武器,从囊中掏出石子,使機弦甩去,命中歌利亚額头,巨人倒毙。

平凡的艺术“家”,多描绘大卫站在歌利亚的尸体上,或其蓄势待发的機弦。米开朗基罗选择刻画大卫踏上战场的一刻(可否记得“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典故?)。少年大卫已下定决心与歌利亚一决雌雄,双眉紧蹙,肩膀和胳膊扭转,采 Contrapposto 姿势,处于宁静与爆发的状态之间。当时,佛罗伦萨面临罗马教廷与美第奇独裁的夹攻,这个石雕被赋予特别的政治符号。它被置放在公民广场上,凝望罗马,成为佛罗伦萨市民团结抵抗强权的象征。

这个雕像,你也许在教科书或游览手册上看过。然而,当你走进佛罗伦萨艺术学院,跨过长廊,慢慢贴近那洁白的巨大雕像,你将感到极度的震撼。那俊美的脸庞,均衡的肌理下仿佛有血液在流动,裸露却不猥亵。你会禁不住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物!慢步亲近的过程,几乎可用“朝拜”两字来形容。

米开朗基罗是个不世奇才。数年前,我在梵蒂冈初遇《圣殇》。石像以白色大理石雕成,悲伤的玛利亚抱着横躺身前的儿子,薄衫柔软轻皱,披在单薄的身躯上,凄清、美丽、不可方物。你说段誉是个呆子,在石洞里初见神仙姐姐,居然一见钟情不可自拔 — 待你见过《圣殇》以后就明白了。

回程,在米兰机场见到一群东方游客,手中大包小包的名牌,匆忙奔跑。我想起脸书上的几张照片:某人闲闲站着,或在驾驶座上转身,其他人就惊叹:哗!终于买了那包包!哎呀!是宾士标志呀!我对这些财富标志代表的数目没有概念,得请教太座。她笑,说出几个价钱,道:那些师奶一出门,从头到脚的行头,加加总不会少过一万新币。

一个师奶一万块,一座共管公寓或组屋,师奶们出一天的门,可以commission几幅壁画?我们本可为后代留下精神宝库,却都花去买师奶的遮羞布。付出的钱,正好让别人保存艺术瑰宝,继续来赚你的钱。

我去教唆一个有丰富政治人脉的朋友:你到教会、协会或商会,找一片墙,弄几幅壁画上去传世呀。他苦笑说:这里是新加坡吔。恐怕不出几年,那墙就拆了。


2016年4月12日 刊登于南洋商报《南洋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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