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老人家躺在病房里,访客很多。辈分高的有椅子坐,其他的沿病床站立,在房里连位子都没有的,便都坐在走廊间的沙发椅上。戴着近视眼镜的胖小男孩,很专注地在平板电脑上打游戏。装扮时髦的姐姐,百无聊赖地瞄着手机。他们的叔叔阿姨,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我聊天,偶尔也点一、两首歌。
半晌,一对中年男女伴着一名老妇人,从外面走进来。沙发椅上的一群人,都站起来向她打招呼,目送她走进病房里。老妇人身高不到五尺,微胖,腿向内凹,走路时一拐一拐。她着素花上衣,深色长裤,像坊间常见的大妈。我记忆中的祖母,也是这个样子。老妇人走进病房,人群像潮水一般分开两旁。原来,她是病人的元配。
一位阿姨问我:你会弹江惠的〈家后〉吗? 在闽南语方言中,家后是妻子的意思。这首歌我不熟,但我答应下周会有备而来。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同样的场景重演。每一次老妇人出现,大家都恭敬的伫立。而每一次见到她,我都想起祖母。奇怪。祖母逝世都超过十年了。也许,她看起来,也像是第一代移民南洋的中国妇女吧。 虽然,老妇人比祖母低了一代,想是新加坡土生土长的。
我小时候在祖母家住过一阵子。她黎明即起,接着一整天,厨房都会响着她木屐格格走动的声音。黄昏,她嘴发咕咕声,把屋外游荡的鸡只引回笼里。祖母跟随丈夫,辗转来到南洋,一生勤俭持家,养大八个儿女,然后守在镇上小店里平凡地老去。她和祖父有什么互动?我记不起了。大概就是一些家常,外加偶尔的吵闹。在传统的家庭中,妻子还进不了族谱呢。一次寻根之旅,我深入福建南部山区,寻访同宗的亲戚。翻开厚重的族谱,乡亲们对祖父的生平来历,都能娓娓道来,虽然他离开中国家乡已经时隔两代。但是,当我问起祖母,他们却只能含糊的说:她是“山那边”嫁过来的。仿佛,她是谁,从何处来,都无关紧要,她唯一的身份,是祖父的“家后”。
我开始学习弹奏这首曲子。闽南语歌词朴素无华,把眼泪称做 “目屎”。 在描述这位妻子时,它这么写道:
吃好吃坏无计较
怨天怨地也不晓
你的手,我会甲你牵条条
因为我是你的家后
时间终于来到。老妇人蹒跚步入慈怀中心,一拐一拐,最后一次走到丈夫的床前。她一生未染铅华,没受过高深教育,但她知道怎么做,也做了一世。 那日,所有人都一起站立,静默无声。我的琴声,也戛然而止。家后,是她尊贵的华冠。
你身旁有位家后吗?或许你就是那个?回去,记得把他的手牵条条,不管人情世事,你是否已经看透。
本文收录于赖国芳著作:人间歌语
摄影:陈祖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