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隽祥,隽敏:
上星期,我回到吉北高嶺的福建公墓,去修补我曾祖母墓碑上驳落的漆字。从士乃直飞槟城的星期一早晨,恰好是我的生日,为了赶在星期三清明扫墓之前把事情办好,只好在周日晚上提前和你们切蛋糕。你们的妈咪将剩余的,馋人的巧克力蛋糕,冻在冰箱里,待我回来再慢慢品尝。你们在烛光中闪烁的眼神,有稚气的喜悦和蓄势待发的期盼;我多么希望也能将其切片冷藏,以待日后细细玩味。
我的曾祖母去世时,我还不足六岁,对她生前种种,印象模糊,独是她的下葬仪式,在心中烙下深刻印记。在那个年日,番夷小镇的纯朴乡民,有足够的时间和对传统的确信,可以从容的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那几日里真是唱作俱佳,板是板,眼是眼,一班孝子贤孙乖乖听着道姑指示,既绕棺,又提幡,声泪俱下。她下葬后,我足足发了几个月的恶梦,总是梦见她从棺里跳起,变成了鬼,对我上下追逐。
我在最近几年,通过和我祖母及父亲的交谈,点点滴滴,逐渐拼凑起曾祖母的生平:一个客家妇人,年轻丧夫,领了一个小孩(我的祖父),重洋南渡,一生茹苦,辗转迁移,最后挨成了婆,在南洋小镇博得三餐温饱,末了客死异乡。这一个平凡的故事,渗入一些小情节,变得格外亲切。比如:曾祖母带着她的小孙儿,亦就是你们的公公,一早从乡间徒步往市镇兜售青菜,到了黄昏,菜卖完,在回家的路上,孙儿看中一条皮带,她为他买了,用尽一天卖菜所得。这个故事,由我父叙述,数十年后言中仍充满歉疚。你们能否想象,公公也曾是使性的小孙儿?
我之想去修饰祖坟,缘起去年。我父在无意中提起,他自己曾在数年前为她墓碑修补,但如今年纪渐长,恐无法长时间蹲跪地上作此细活,举目观看众多子孙,无人愿当此任。当时我脑里浮起一段诗句: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我自可一时意气,将墓碑修饰得金碧辉煌,数年后毕竟斑斑驳落。此事或能绵延数代,到头来终究草没荒冢。然而,回头一想,我们作得一代,便作一代。一个曾孙,为曾祖母墓碑填上几个字,老老实实去做就是了,难道还须著书立传不成?
我在两周前致电我父时,他刚从甘肃青海等地云游二月回来,听说我想去漆墓碑,嘱咐我先在狮城买齐大小毛笔。自从北马华小生弃学书法,当地已经很难买到这些文具。我在书城大众书局的顶楼,买了一把大中小从数角起价的毛笔。回到家里,隽敏央求几支,因为想玩玩书法。我想起去年,在台湾小镇的小店前,隽敏提笔挥了一个“大”字,有板有眼。我从北马回来之后,你们的妈咪说,卫生间里有横尸地上的毛笔。莫非是敏敏以笔沾水,即地挥毫?
在家族谱上,曾祖母成了南洋分支上顶儿尖儿的起点。和其他落脚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妇老翁,一起安眠在小镇边沿的义山上。周二清晨,我和父带齐了笔漆登山。周围,许多刚清扫祭拜过的红土堆,插满浅黄色的小方形祭纸,在风中轻轻飘动。碑上刻印原籍:福建,永定,泉州,潮安… 在南洋烈日下,似符咒,紧箍着对家乡的思念。
一番商议后,决定由我专攻那十四个黑字,其余青,红,蓝等大小字,留给我父。那十四字里有一字,我们都不能辨认,便就着石痕墨迹,细细添补。在那两个时辰里,我渐渐有所体会。土堆下埋着曾祖母的枯骨,墓碑前是她多年以后辗转归来的曾孙。我们不曾真正相识,就算现在见了面,怕也没有共通语言。我一笔一划的填,细心,恭敬,似献上祭奠,在作一件平凡的,终究要归于徒然的,我当做的事。填罢伫立凝视,我父亦已完工,独留墓尾“福禄寿”三个蓝色大字,他说:此事明年再续。
此时,我两位叔叔,正在商讨如何砍伐墓旁一树。此树生于两墓之间,伸臂为曾祖母遮荫,然其树根伸延,已对墓基造成破坏。一年前,他们曾向树根下药,树开始干枯,几场雨后,枝上又长出青青嫩叶。我在墓前凝视,树的膀臂在“福禄寿”三字前垂下,其后是千年不变的蓝天。生死,福祸,善恶,是非,天既无语,树也无言。我辈一介苍白书生,妄想参透天地奥秘,未免不自量力。
电光石火一霎那,我心清澄如明镜。若天可假年,且身有余裕,此事明年便可再续。
Daddy
2006年4月8日
家族和祖先 (朱明富)
以前的人喜欢多子多孙,家族情浓,不管多辛苦,小孩都能照顾弟妹,其乐融融,苦尽甘来。幸福是大家能够健康的在一起。一张没有父亲,简单的全家福也是乐事。没有不能过的坎,没有轻生的念头,只有朴实简单的活着,相互扶持,构建现代人渴望的归属感。有人寻根,有人探索本源,错过了当下的所有,脚底润湿的泥土何时不是我们的出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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