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小说
(一)扑火的飞娥
不长不短一段日子后,芮丝终于向世人宣告:新加坡将于本年11月27日午夜00:03分沉没,信者将被接往天家。耶利米组员开始变卖家产。
我第一次见到耶利米组员齐聚,大约是在一年前,为忠和举行的医治祷告会上。那晚,萧索的雨已经下了很久。雨点依附在落地长窗上,被万盏华灯点燃,如只只奋力振翅的飞娥,缓缓滑落,缓缓滑落,最终掉入万丈深渊,尸体被河水冲刷入海。
高楼下是净化后的新加坡河,对面是国会大厦。室内明亮,温度适中,代表教会标志的大铁锚嵌在墙上,有一个人那么高,令人感到安心。
氧气筒守在轮椅旁。忠和半眯着眼睛,皮肤飘泛蜡黄光泽。祷告勇士把他团团围住,按手胸前、腹部、大腿。外围够不到的,便以颤抖的掌心对准。他的太太芮丝跪在正前方,身穿彩虹连身裙,头发斑白,双眼紧闭。芮丝口唇大开大阖,用方言祷告:「希律律沙塔拉滴胡….」。神奇的语言在空气中飘荡。我站在忠和身后,以掌覆其顶,低声重复:「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芮丝忽然把双手移到忠和腹上,厉声呼叫:「我奉主的圣名,命令你,癌症,离开他的身体!」肚子微弱起伏。勇士们大喊:「闪开!」「滚开!」「阿门!」芮丝又号:「希拉拉巴律沙沙胡…..」声涛高低交接。
我的太太慧娴站在圈外,双手低垂紧握。「主啊!愿祢的旨意成全。我们走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灾害。」她的柔声祈求带来片刻的安宁。但是,另一股风暴马上来袭。芮丝高唱:「我的神显大能,施展能力显荣耀,祂要拯救你和我的生命!」组员激昂齐鸣:「法老战败,沉在红海,我的神将他们淹埋!」掌声如雷爆发,嘶声不绝。
是时候结束。我抓住一个空档,赶紧说:「神啊!愿祢伸出医治的手。」然后抛出一段得体的话,道:「我们把忠和交到祢手中。阿门。」众人睁开眼,还没回过神,芮丝已经迫不及待宣告她所看到的异象:「两只丑陋的癞蛤蟆,从忠和的腹中跳出,逃离病房。」她温柔地拥抱丈夫,说:「我们来支取神的应许,像祂当年挽救我们的婚姻一样,好吗?」忠和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当年,神赐给我原谅你的力量。」忠和点头。芮丝很满意,又说:「你也要信靠主,甜心。」
这时,外头传来一道爽朗的男性笑声。「对不起,我来迟了!」众人一阵骚动,随即收声,只剩下忠和的喘息。门霍地打开,走进一对璧人。男子四十岁出头,瘦长身材,深色外套剪裁合身,罩住开领白衬衫,黑发长短适中,服贴飘逸。女子三十来岁,黑上衣缀大白圆点,深棕皮带半尺来宽,把细腰下的不等边半长裙,系成斜斜一道道涟漪,在黑长靴上终结。
男子是主锚教会创办人方材牧师。女子是他妻子黄晓云。
方材热情地迎向芮丝与忠和,伸臂揽住两人,说:「神祝福你们。」不等众人回应,双眼一闭,即刻与天父交谈。「阿爸父,阿爸父,祢必不至遗弃我们。」芮丝戛然噤声。
一阵清淡优雅的暗香袭来。晓云施施然走过,银锚耳环闪闪发光,摇晃荡漾。
方材快刀斩乱麻结束祷告,「阿门」声不绝。他排开众人,移步过来亲切的拍我肩膀,问:「计划还顺利?」我点头,他拥抱我。并肩站着,我比他高半头,在神的国度里却矮了一截。毫无预警地,他向大家宣告:「陈国基牧师,智慧才能兼备,将来一定青出于蓝!」然后干笑几声,风一般的消失在门外,赶赴下一个约会。
我愣了一下,没功夫消化这段话。敬拜仪式即将敲锣,我得尽快赶到新达城。慧娴挥挥手,一瘸一拐地推着忠和的轮椅,说:「你先走。我们跟着来。」
(二)你必不至缺乏
升降机把我送下38层。从莱佛士坊到新达城,必须穿越地下鳞次栉比的商铺和餐厅,快步走几分钟。
途中,我越过一名瘦子。他趴在地上,好像需要帮助。我迟疑了几秒,决定停下。瘦子试图捡起一枚钱币,左手撑地,右手僵硬地在地上扫来扫去。他右手五指天生蜷曲,看似简单的任务,对他却非常困难。他的额上泌出汗水。我蹲下拾起硬币,放进他枯萎的掌心。他向我道谢,巍颤颤站起,踉跄走入身后的店。
那是一间很精致的店,七彩缤纷,贩卖各式各样奇异的昆虫标本。我眺望了一会,霍然回神,三步作两步赶到会场。
后台热闹繁忙,井然有序。歌手已化好浓淡得宜的妆,现在轮到乐队。后台人员各就各位,审查看板歌词,标记麦克风次序,调整灯光程序。今晚,晓云将带领飞越组员演出。飞越以现代音乐,向未信者传扬福音。其中有几首我的创作。
任何计划都离不开钱,每场演出也是募款活动。主锚在制作和包装上砸下巨额投资,从舞台设计到歌手装扮,都光鲜亮丽。今晚人头耸动,密密麻麻,大约有三万。
灯熄,音乐轻轻响起。布幕掀开,晓云站在台上,柔和的灯光从左后方撒下,光圈笼罩青丝,令她像一个天使。她垂首阖眼,长发垂下,将左眼遮住一半。音乐的力度渐渐增强。她一手握麦克风,另一手平伸,露出玉臂上的黑色粗环。
她发声歌唱,音如天籁。请问你可否用手量深海?请问你可否用手测高天?灯光扩散,照亮左侧四名和音、两名主琴师。右侧有六名吉打手、西洋鼓手、敲击手、小提琴、大提琴。再往后,长笛、短笛、萨克风等吹奏手,隐隐可见。这是一个只有主锚才有能力组建的梦幻组合。
晓云进入副歌:我敬拜你主宰,我敬拜你大主宰……,简单的歌词不断重复。她适时加插方言祷告:希拉拉之之以塔无,希拉拉呼拉拉沙卡之塔无……。会众如置身天堂,如痴如醉,不自觉高举双手左右摇摆,口唇张歙轻吟,幻化成相濡以沫的鱼。曲毕,音乐悄悄隐没,只余细细呢喃的颂语。此时,有人下跪,有人哭泣。
瞬间,十六束灯柱同时发射,呈现两侧八名歌手。精挑细选的俊男美女,每人相隔十码,一字排开,延伸到舞台尽头。音乐猛地迸发。晓云娇叱:「主是磐石!」歌手齐声回应:「是锚!是盼望!」鼓声雄浑如雷。晓云高唱:「看哪依靠上主的人,充沛精力源源不绝!」歌手如花绽放的身体在台上跃动。「我们要像老鹰一样,张开翅膀,不断前往!」万人呐喊歌舞,迷失在赞美的盛宴中。
有时清风拂面,有时狂风暴雨,四十分钟后,敬拜程序精准完成。「哈利路亚!」方材洪亮的声音,从后台响起。他从阴暗处走出,昂首站立于舞台中央。歌手悄悄退下。
方材以小笑话起头,不动声色进入主题。他来回踱步,使用整个舞台来辐射他的光芒。「没有異象,民就放肆!」他宣告。主锚是神在地上的光。飞越计划传扬主的福音,直到天际。「神必眷顾每个参与和支持的信徒!」他道:「神喜悦甘心奉献的人。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众人欣喜回应:「阿门!」方材又道:「祂必打开天上满溢的粮仓,为我们撒下丰盛祝福!」
「彼得弟兄就是神祝福的见证。」方材把彼得请上台。几年前,彼得大发信心,变卖政府组屋和汽车,一半奉献给教会,一半用来创业。两年后,事业起飞,奉献的那一半,神归还十倍有余。房子和车子赎回,换成大洋房、豪华名车。主是信实的。信祂者必欢然收割。
唱散会诗时,循例收取奉献。通道上每隔十行,招待员早已悄然就位,手握以银圈撑口的紫色奉献袋。在柔和的音乐里,袋子左右传送,会友投入金钱支票,或标有会员资料及奉献项目的信封。数百个饱满的袋子堆积在台前大桌上,像一座小山。几位西装笔挺的教会董事,上台和方材一起祝谢祈福。
(三)宇宙的奥秘
我回到组屋时已过午夜。雨依然淅沥,仿佛要把孤岛淹没。
客厅亮着微弱昏黄的灯。琴键上依稀有个挣扎的小影。走前一看,原来是一只蝴蝶。
传说,含冤的幽灵会化成一只蝴蝶,飞越千山万水回到故乡,为把哀怨来吐诉。粉蝶停泊在泛黄的键上,残翼潮湿,微微颤抖。它到过什么地方?
我倒头睡去,临天亮时,作了一个反反复复无法了结的梦。我仓皇赶到车站,时辰已过,车门轰然关上,火车绝尘而去。我挣扎着醒来,隐隐感到不安。窗外天色阴暗,乌云厚厚压下。
饭桌上有几颗药丸。慧娴为我备药,已有几年。起先盘中全是抑郁药,后来逐渐转换成维他命。我一言不发都吞下。慧娴正把湿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一件一件晾在竹干上。「爸说杂货店下个月就顶出去。」
我想起那间杂乱无章的店。角落供奉关公和土地公,地上陈列饼干糖果、咸鱼干菜,香烟摆上高架,壮阳药锁进橱窗。收银机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铁罐子,装满叮叮咚咚的铜币小钞。就凭这个,爸供三个孩子读完大学,在我央求下,还有余数买下一架二手钢琴。爸不指望孩子接手他的店,叫我们个个都读书去。
小时,偶尔也跟随爸到庙里拜拜。上了高中,那几个庙祝乩童看来便有些猥琐。那时,同学们追星、追文凭、热论哪一个科系前途光明。我冷眼旁观,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局促不堪的斗室里,里头塞满瓶瓶罐罐,龙香筊杯,还有一台无法扭熄的收音机,喋喋叨念着前途钱途。生命里,总还有更高贵、更纯净、更值得追求的理念和盼望吧?在那个年龄,我是如此真心和淳朴的期待着的。
为了未来生计,我最终选修沉闷的会计系。在大学宿舍里,我认识慧娴。她面容姣好,左腿却天生扭曲。交往不久后,我发现这个女孩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淡定和从容。一个周日,她邀请我到教会。礼拜大堂外,接待员彬彬有礼,人们衣装淡雅。坐定不久,澎湃的音乐从天而降,千人屹立高歌:从东方日出之地/到西边日落之处/当称颂/主的圣名。周围千手遮盖,万指颤动。我仿佛站在黑暗的地道里,远处的尽头有闪烁的光,宇宙的奥秘都藏在那里。我顿时毛骨悚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难言的感动,愿意抛弃一切,奋身投入那道温暖的光。我泪流满面,也跟随音乐的节奏,双手升起,垂下,在空中狂喜挥舞。
渐渐,我的朋友切换成教会的弟兄姐妹。我参加团契、查经班,一步一步成为小组的领导人。当时,教会的传道人迪盛,常找我吃饭,从旁辅导我,教我做人的道理。迪盛只比我年长十岁,却像我属灵的父亲。他穿着随意,充满干劲,像一只永不断电的劲量兔。后来,他升任分会牧师,我和慧娴也跟随转会。这里会友较少,只一百人上下。我成为迪盛的右手。
我和慧娴的婚礼,因为爸爸坚持在家里膜拜祖宗,颇有一些波折。我不愿意妥协,索性把整个婚礼搬到教会举行。在神的殿中,我许下诺言:这位美丽的新娘,是我一生的唯一。
婚后,我在跨国公司上班,待遇不错。刚过30岁那年,在差传年会里,我双膝跪地,迪盛为我按手祷告。我清楚听到神差遣我全职服事。当时,美恩还小,慧娴刚怀了美惠,放弃稳定的收入,好像不是时候。然而,经过几次职场斗争,我已经意兴阑珊。我谱了一曲《上主是我的牧者》,毅然辞职。慧娴很喜欢这首曲子,以后每逢困境,便成为她心灵上的慰藉。
我到教会当传道,也在神学院进修,收入减半。慧娴继续工作,我们卖掉车子,搬进较小的三房式组屋。两年后,教会差传我到加拿大。慧娴辞掉工作,安排两个女儿转校。临走前,我们安排一家人聚餐。席间爸的话很少,却掩不住眉间落寞。散席时,他把我拉到一旁,嘱咐我:「你要做牧师,就做一个最出色的!」又忧心仲仲,说:「我担心你会后悔!」
没想到,爸的话成了预言。我脑中浮起迈克可憎的光头。我的抑郁症拜他所赐。我永远不要变成像他那样的牧师。
我猛摇头,尝试抹掉讨厌的影像。「爸是该休息了。」我回答,帮慧娴把衣服晾上高处。
慧娴报我一个微笑,蹒跚步入客厅。「咦?」她轻叹,把一只断翼蝴蝶的干尸扫进畚斗。
刊于《蕉风》512期,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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