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莉
「Father!握着自己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往有光的地方走去。」
这是我留给爸爸最后的嘱咐。
二月二号因肺部感染被送入私人医院。哥哥和弟弟还在家乡。我说,我六号星期一一早回来。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回到工作岗位,我想,只有五号一天靠姑姑们看着,应该没事。
五号星期天傍晚,电话响起。是姑姑。我知道大事不妙。
果然。爸爸刚因呼吸衰竭,被三位医生抢救回来。
我和大姐当晚赶回家乡。到医院,已将近午夜十二时。
他带着氧气面罩,正大力喘气。
肺部感染引发高烧。肺部积水。心脏衰竭。肾脏衰竭。医生说,现在情况还算稳定,最好当晚立刻转院到有肺部专科的峇株巴辖专科医院。另一个选择是新山专科医院。
和哥哥商量后,决定留在居銮专科医院继续观察。
六号一早,情况没有改善。之前医生还给我们另一个建议,可以考虑居銮政府中央医院。因为如果再发生抢救事件,中央医院ICU 的设备比居銮专科医院齐全。
当中当然也考虑到这将是一个长久战,也有经济上的考量和压力。
最后我们决定选择居銮政府中央医院。答案却是,没有床位,医院不受理。
七号一早,再要求。一番交涉,最后在居銮专科医院医生的协助下顺利转院。
早上十一时来到中央医院紧急急救部门。医生让我们在非紧急急救部门等候。约莫半小时,医生广播让我进去。年轻的女医生,和我确认爸爸先后截肢的时间,病史和目前的情况。
「状况很不乐观,最好让子女都会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不乐观。
和兄弟姊妹联系。继续等待病房床位。
两个小时过去,我偷溜进去紧急急救部门。爸爸还在等病房床位。他在大力喘气,也咿咿呀呀说肚子饿。我买了粥。他吃了两口,又大力喘气咳嗽。这时有紧急急救病患被送进来,我又被赶了出去。
再继续等待。
四点半,医生再广播让我进去时,爸爸已经被安排在紧急急救部门里的加护急救病房。原来他的血压突然升高,呼吸困难。
身上被插上更多管子,不同的氧气面罩,看似很复杂的仪器,说明情况真的不好。他的喘气声和机器发出的声响,同时让气氛变得很紧张。
「Father!握着自己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往有光的地方走去。」
我强忍泪水,大声的不断重复著同一句话。
他缓缓握着自己的手。我想,他的人生,正慢慢归零。
之前那位女医生和另一位年轻的女医生,请我和姐姐坐下来。医生再一次向我们详细解释爸爸的健康状况,说,如果没有奇蹟出现,爸爸将会在这几小时或几天内离开,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医生并建议,在最后的时刻,医院不会采取侵入性的手段,来延长爸爸的壽命。我对医生说,请让他承受最少的痛苦。我们簽名同意医生的建议。我感谢这两位有同理心的专业医生,想,这是给家属最后的交代吧。
傍晚七点多,爸爸终于入住了病房。何止人山人海!原来可以放六张病床的每一个区,都放了十张床位。走廊。厕所门前。加上来探病的家人朋友,满满都是人。
当晚二姐也回来了,由姐姐们守着,我第二天一早来接班,一个人守着爸爸。
他度过了那一晚。
八号早上非探病时间,没那么多人,没有那么大的压迫感。爸爸吵著说肚子饿,我向医生要求让他滴点滴,他才安静下来。但呼吸还是困难急速。
我一直看他。看他的呼吸。我一直在想,最后是那一个器官最后停止,生命才结束?我看看周围的病人与守着他们的家人。他们都在等待病人痊愈出院。而我们,残忍的事实是,在等待生命归零。
弟弟和哥哥也陆续回到,两点多,五个兄弟姐妹、弟媳、姪女、妈妈和两位姑姑,整齐的围着爸爸,比过新年还人齐。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渐渐失去意识,爸爸没有反应。
姐姐们来接我的班。我安排好傍晚六时到十时,我回来一个人守。弟弟守过夜。哥哥因为生病,留在家休息。
五点二十分我回到医院。又是人山人海的探病时间。我静静的坐着看着爸爸,发现他的呼吸非常缓慢平静。我短讯在国外公干的先生,「他的呼吸好像随时会停止,念佛号吧!」
六点十分,滴了大半天的点滴机器,放出声响,显示电池的电量,只剩下三十分钟。我记得那一刻,因为我望向墙壁上的时钟,想,电池的电量在倒数。有一个生命,同时也在倒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冷静。我看着显示器,倒数三十分钟、二十九、二十八。。。每一分钟,它都发出声响。
我也一直看着爸爸的呼吸。每一个呼吸之间,相隔三秒。然后是五秒。七秒。。。很平静。很平静。
我静静的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然后,电池显示器,倒数到十五分钟。
爸爸,停了。
我多看了两眼,真的,停了。原来的血压心跳仪器,剩下一条线,没有再显示号码。
我快步走向护士,用英语和马来语重复说,「我的爸爸没有呼吸了。」
然后,护士快步前去,拉上帘子。另一位护士推了一个仪器前来。后来我才知道,正式的死亡时间,不是我看到的停止的那一刻,而是心电图显示最后停止的时间,六点三十八分,
我一面给兄弟姊妹联系,一面隔着帘子的空隙,看着完全静止的爸爸,和正在处理爸爸的护士们。
先采下管子。用白色纱布绑双手。再绑双膝盖。再绕着头颅绑了一圈。护士用床单覆盖爸爸前问我,还要看吗?我说,不用了。谢谢你们。
我一直默默的流泪。
二零一七年二月八日傍晚六时三十八分,我的爸爸正往有光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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