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兴隆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居銮人,真正在居銮生活的时间,是中学时候懵懂懵懂的六年,以及四十岁后极其宝贵的五年,虽然加起来不过是区区十一年,但却在我心里头明确知道,是具备扭转决心的时段,那质量之珍贵恍若宝石,不在长短。
我重看村上90年代写成的那本《边境.近境》旅游纪行书,读他在穿越美国大陆时,进入威斯康星州时,宽广荒凉的公路,千篇一律的风景,无聊至极的汽车旅馆,枯燥的早午晚餐,我就和安娜说,这样的旅途我才不想去咧,安娜回嘴说,你本来就不是喜欢旅游在外的人。
咦,真的是这样吗?
上星期我和诗人学弟凌晨驱车北上吉隆坡,为的是参与Jessie和团队们主办的 TEDx PetalingStreet 年会,20名包含设计艺文媒体科技的好手轮番上阵讲18分钟,三分二的人物格外精彩,三分一的略显薄弱,像早期大气电波不稳定的收音机播出断断续续的内容,亢奋激昂有时,沈闷拖拉有时,和人生有点像,有峻岭也有低谷,我只好这样安慰悄悄坐得屁股酸疼的自己。喔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些牢骚,而是其中好些人物会不经意说自己上个月在曼谷学精品咖啡品鉴,有人说半年前在伦敦开了什么会议,又有人刚刚从蛰居的繁华上海归来,有人拎着相机环游世界已经好几圈了,我总是默默佩服这些闯出去的人物,他们需要无时无刻应付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有些地方连空气都稀薄了几分,心理和身理往往备受考验,这些都是我欠缺的,我暗自佩服那些无所畏惧的灵魂人物。
这世界往往平庸的时候居多,许多许多人会跟你说就是这个样子的啦,不可能改变的啦,维持现状就好啦,等等等等,但我在几个厉害的场合,突然和好些不甘於被轻易分类的好料人物迎面相逢时,不骗各位,我近距离感受到澎湃的磁场在身边窜流,我和优秀逾期诗人德俊说,我应该早两届就来这里寻找同类的。
我后来还在TEDx会场城邦书店摊位买了台湾李明聪那本《台北秘密音乐场所》和手塚治虫的自传《我是漫画家》,回到下榻的酒店就迫不及待翻阅。李明聪在独特报刊《周刊编集》的专栏我每次必读,我觉得他像是年轻一个世代的詹伟雄,他这本音乐场所里头描述的pub和隐秘演出场所,是我大学时代偶尔会流窜见世面的地方,而且他今年操刀的台北华文朗读节被许多人津津乐道,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他了。
手塚治虫自己也披露,他那扬名立万之作《Astro boy原子小金刚》在推出之际,也曾经被前辈编辑认为是三流低级作品,太残忍,过多打斗场面,汙染了孩子们的世界。漫画之神当然是觉得委屈的,但幸好他心里流动源源不断的信念支撑住他往前,默默拨开眼前的石头与枝桠,终于走出传颂一个世代的漫画之路。
我们后来移居回到居銮时,这个盛产文学好手的小城,我们选择蛰居在看得见南峇山的老街位置,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将本土色彩斑斓的艺文媒体匠人好手们引来小城,给一场讲座,或是谈一段故事,喝一轮城里闻名老咖啡店的西茶,又或者近距离浑身解数分享一路如何走来,如何艰辛,又是如何被奇妙念力所召唤,让年轻朋友开眼界,让同道中人可以取暖不需要害臊。
读完《边境.近境》之后,邮购的《野猪渡河》终于送到,婆罗洲之子张贵兴在台湾教书生活沉潜17年后,像刚刚浮出水面的巨舰,这本长篇小说一开场就是他东马家乡树上爬的野猴、水里泅泳的巨鳄、陆上慢步的蜥蜴、生性多疑的大番鹊、刨食熟榴櫣的野猪,像是远行多年的孤身旅人应了哲学家尼采的预言,永劫回归了。我转头和安娜说,婆罗州好多生猛野生动物喔,你应该不敢去吧?安娜没好气的回答说,「是你自己不敢去吧? 你就乖乖待在居銮就可以了。」
言简意赅,仿佛像是帮我的下半生,下了一个温柔的锚,远行的船已经开走,远方的鼓声也悄悄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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