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棵树

祝家华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友人去同善医院探望病危的诗人叶明,事前我已知道这位罗厘诗人得了末期的癌症,但见面时还是为他的平静所震慑。之前,我完全没见过叶明,只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偶尔在报上读到他蛮有风格的诗作因此决意来探望,希望给他打打气什么的,然而,踏入病房的那一刻,我知道诗人已了悟生死,这位不速之客的美意显得节外生枝。我该送什么给诗人作见面礼呢?瞬息间我在带来的《熙攘在人间》上题了几个字:成为一棵树,我无缘知道叶明怎样想,没几天,他就像其《轻舟已过》诗句中的“我是即将登岸而去的水纹”一样长别人间。一个仅有四十五岁的生命。

惊讶自己为何给临终生命的话竟是“成为一棵树”。我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描写吃“小玛德莱娜”饼的“顿时使我浑身一震”的经验,不明内心何时起了细微的变化。

首先让我想起来的是九五年的某个早晨,一行禅师在台上给“禅七营”的学员上最后一堂课。宛若释加牟尼在开示的一行禅师徐徐道来这额外一堂课的因由:“好多学员提问临终的法事,想了悟生死之谜”。禅师不多说话,将手中的一张白纸扬一扬,然后点火燃烧,白纸变成一团炭黑的灰烬。一行禅师开示说,白纸未形成以前是树,烧尽以后是灰,“是树死了生纸,还是纸消亡了变灰?”他自问自答。“树即没有死,也没有生出白纸,树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白纸,白纸继续以灰烬的形式存在,没有生,也没有死,佛陀说起越生死就是这个意思”。一行禅师清晨的一席话如醒醐灌顶。寻寻觅觅的七年生死疑惑得到清彻的解答。一个寂静的早晨,阳光如花般灿烂。

“禅七营”归来的一个午后,在台北的诚品书局浏览突然眼睛一亮,《种树的男人》,好特别的书名,很精美别致的木刻画,很舒服的印刷,不买将遗憾。回来细细翻阅,真是动人的故事,那个种树的男人,还有一棵棵橡树,好像活生生的从书中走出来,我仿佛就生活在那片孕育幸福的树林里。真是美妙的阅读经验,难怪第一个收到这篇稿的“读者文摘”同人,要派人到法国,想查证是否真有这位叫“艾尔则阿•布非耶”(Izeard Bouffier)的种树男人。这位了不起的和平主义法国小说家让•纪沃诺(Jean Giano,1895-1970)让这位虚构的人物,真实地活在这地球。至到一九七七年,还有南美一所大学向纪沃诺的朋友查询艾尔则阿•布非耶的身世,只有数千字的《种树的男人》魅力惊人,影响深远,由此可想而知。

作者以非常平静的语调,深刻地描述一个五十开外的牧羊人,在丧失爱妻和孩子之后,以一个人的平凡力量,无止无休地独自种树四十几年,将原本一片干涸的荒地变成绿林,“布非耶改变那地区的行为直如上帝一般。” 用让•纪沃诺自己的话,“一万多个人的幸福泉源,来自艾尔则阿•布非耶的赐予……这么一位年长又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农夫能够完成一件与神一样的伟业,我充满无限的敬意”。这位“充满自信,意志果断,像是一切都安然处之”的牧羊人兼农夫,被第一次刊登这篇小说的美国《风潮》(Vogue)誉为:种植希望和幸福的男人。作者在小说中的对话中如此形容这位创造奇迹的别人:“他比大家都更懂种树的道理,他已悟出幸福之路。 ”

这些年来,我断断续续地阅读和思索有关于幸福的文字。从亚里斯多德最经典的《尼各马科伦理学》之幸福论到席慕蓉充满感情的《写给幸福》,我隐隐约约若近似远地捕捉一鳞半爪的幸福。用亚里斯多德精密的分析归类幸福立基诸多概念,关系到身体,外在以及灵魂三种类诸善。席慕蓉的幸福观或许是女孩子那类“我对你永远有着一份期待和盼望,无所惧怕”的踏实感。归纳起来,幸福看似简单又复杂,却是那么动人心弦,但是,纪沃诺对幸福的描写,是那么的朴素,那么脚踏实地,那么三言两语,原来,在喋喋不休的言语里,幸福的青鸟是听不懂的,那里不是幸福的故乡。

或许真如纪沃诺所说,幸福总离不开树林吧!每当忆起孩童的一些时光,在那巨大无比的雨树下游戏的片段,总是让我欢喜莫明。是那密密麻麻的大伞叫人难以忘怀?抑或大雨树下的绿草叫人浑然忘我,“万物与我为一”?如今已难以一一说明。但是,一回到老家,就要去绕那大雨树一圈,只要静静地坐在大树根上,无所事事,也是很安怡和快乐的。然而,几年前吧,政府官员竟然动用了好几十天的时间清除这棵据说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大雨树,盖上房子商店,我回家去看那片发展的新居,完全变了样,心里好像留下深深的刀痕,自此之后就不太想去那老地方,童年美好的记忆也好像随着大雨树的不见而消失了大半。树和人的关系着实微妙而深远。

翻阅《种树的男人》,看到“水和泉再度淙淙,农人回到这块曾经是荒土的地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幸福重临人间”的图景,我想起了阿城的小说《树王》,描写一批乡下人为了发展,如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砍伐山林中一棵参天古木的老树,这棵树王被砍倒的当天下了倾盆大雨,几天之后这棵树王的树根暴长了无数的新芽,展视无以比拟的顽强生命力。阿城笔下的树王叫人惊心动魂,至今我久久不能忘却那些暴长的新芽。阅读《树王》的震撼不下于《种树的男人》,一是顽强坚忍的大树,一是意志坚定的男人,都展现了生命的力和美和善。

让•纪沃诺说:“我的目的是要让人爱树,或者,说得更精确些,是让人爱种树(这是我最关心的事)”。这确实是《种树的男人》所要表达的最直接而朴素的意旨,树不仅是改变人类居住环境的最大功臣,同时也赋予生存空间无限的美感。记得侯孝贤曽谈他的电影,必然会从许多大树,古树,老树入景,带给观众很温馨的视觉之美,然而,大树真正的美在哪里呢?我有时会无由来地思索起这仿佛没有答案的问题。有一回和朋友在电话上聊天,我谈起俄国音乐大师柴柯斯基夫说,如果他有一天不再创作音乐,他将余生用来种花,只和花来往,然后我突然冒出一句:“人是会走路的雨花树”。

我同样惊异于自己顺口而出的话语。如果人类都像树一样,默默无语言地给地球留住绿洲,不求回报地给过路的旅人纳凉,无私地奉献芳香给家居的人们,这个世界会不会不一样?也许《种树的男人》的作者,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他在书中描写艾尔则阿•布非耶时这么说:“想要对这么一位出众品性的人有一个精确的看法以前,得先要记住,他是处在绝对孤寂中完成的。这种完全孤寂的环境,在他走完人生之旅时,他已丧失了说话的习性。或许,他已知道这种本能已无存在的价值”。艾尔则阿•布非耶就像他种的树一样,都是静默无言的。

成为一棵树,成为一棵雨花树,穿越生死,穿越所有世间相对的美丑、善恶以及真假,只是如实地活着,生长着,奉献着。如果能够,像铁树一样,盛开难得一见的花雨。人可不可以成为“会走路的雨花树”呢?我想起叶明,想起一行禅师,《种树的男人》的作者以及许许多多先行者。他们都是会开花的雨花树:幸福会降临雨花树的故乡。

* 原刊于《人文杂志》创刊号,吉隆坡华社研究中心,2000年1月,页9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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