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莉
我从小生活在居銮的贫民区 ~ 哈芝马南 Haji Manan,直到中三学末。整个社区已拆毁多年,建筑起一排排没有特色的店屋。今天回神仔细回忆,才发现原来儿时的记忆清楚的烙印在脑海中。彷佛在记忆之流中,还清楚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房子是一间租来的简陋半独立木屋。屋主就住在隔壁。屋外有一棵大菠萝蜜树、几棵不知名但有很多毛毛虫的树和野草丛林。熟成的菠萝蜜又香又甜。菠萝蜜的种子蒸熟后,撒些盐,又是童年记忆中的好滋味。
记得妈妈说过,住在新山的外公每每来探访我们的时候,就喜欢拿着一张椅子坐在菠萝蜜树下乘凉。外公说,我们家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往生了的大舅也来探访过,说我们好像是住在森林里。当时他留给我们一句话:“只有教育才能改变你们的命运”,让我们一生受用。
印象最深刻的是屋后的厕所,那种最古老的茅房。直到挑夜香的行业被完全淘汰,屋主才别无选择的搭建了抽水式厕所。我很害怕上厕所。黑黑暗暗、臭气薰天。我记得在大便桶里蠕动的大便虫。记得夜里需要上厕所的恐惧感。记得厕所破旧不堪,我一边方便、一边从洞口看外面的动静。
屋后的邻居是做家私的。在我们那个社区,算是比较富裕的。他们家的老阿嬷还是缠小脚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爱去他们家看电视,因为他们家的电视机是彩色的,而我们家的是黑白的。中学时候,女生们爱谈前一晚电视节目上某某明星穿戴的某个颜色的衣物时,我只是静静的听着。管他什么红黄蓝绿橙靛紫,我看到的不是黑就是白。
邻居家有一棵释迦果树。邻居偶尔会送几粒来。把释迦果放入米缸里,等它自然熟成,这是童年记忆中另一个好滋味。现在我只要看到释迦果,一定会买一些来回味。
有那么一件神奇的事:他们家的小儿子有一天突然在睡梦中被神灵上身起乩。从此,受神灵托付,设了神檀,叫保生大帝。听妈妈说,保生大帝救了不少久病不愈的人。
还有那么一回事:弟弟和朋友用自制的弹弓射鸟,不小心射破了邻居家的车镜。他闯祸后默不作声的跑回来,直到第二天邻居的阿公过来通报我们才知道。妈妈没钱,是公公表示愿意出钱赔偿了事。根据妈妈回忆,邻居并没有接受,只说有保险。弟弟哭。我也哭。那是一种“做错事就完蛋了”的恐惧。我觉得弟弟好可怜,觉得我们好可怜。我记得当时的自己一边哭、一边写下“我不要这样的生活”纪录当下的心情。当时的画面如此清晰,我彷佛看到那个坐在面窗的位子上的自己,泪流满面。
多年以后,每当妈妈遇到邻居的时候,他们总会握着妈妈的手说,“大嫂,恭喜妳。妳的孩子都是大学生,都出人头地了。”
正对面则是做面包的老夫妇。一生辛苦省吃检用供唯一的儿子到台湾留学。他们家的是那种最传统的炭火烤炉,整间屋子都充满面包香。长方形的面包放入切面包机里,我们就捡掉落的面包皮吃。这又是另一个童年的好滋味。
斜对街还有一个卖花生糊的阿嬷。她每天推着三轮车叫卖。妈妈有时会让我们拿着一个碗去买。不骗你,那真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花生糊。
花生糊阿嬷家后面有一大片香蕉树和斑兰叶林。我们会向她买做茶粿需要用到的香蕉叶和斑兰叶。那片斑兰叶林住着许多牛蛙还是蟾蜍。雨后,清亮的叫声,此起彼落。我们常去那儿捞蝌蚪。拖着小尾巴的小黑点,布满了整个池塘。哥哥和弟弟则小心翼翼地拨开斑兰叶,寻找最强最大只的豹虎。
家附近还有收地下万字票的。我们常帮婆婆和妈妈去下注。买一元只收九毛,剩下的零钱就是我们的跑腿费,所以我们都喜欢效劳。我记得那间房间的墙壁上黏满了当时很流行的电视与广播周刊的明星海报 ~ 刘文正。费翔。凤飞飞 ~反正就是俊男美女歌星明星黏满墙。因为便衣警察会不时来抓,下注的小本子就藏在冲凉房的肥皂盒里。
社区还有开杂货店的。卖水果的。卖面的。卖冰淇淋的。姐妹电发院。各行各业,形形色色。
附近 ABC 组屋对面的杂货店是小孩们的天堂。我记得大大圆圆颜色各异的月亮饼。还有拜拜时不可或缺的粘花饼。Tikam-tikam 当然是一定要的。还有每次店家刨椰子的时候,我们都非常期待。有些椰子里会长小粒的椰子果。是椰子胚乳吗?反正就是又甜又脆口,又是记忆中的另一个好滋味。
当时很多大人每天期待的,是一位卖冰淇淋的大叔。他有一个用来赌博的彩色轮盘。常常有很多人围着他的三轮车下注。
还有另一位卖冰淇淋的大叔,是我同学的爸爸。他常在独立花园出没。有一次,我看到他竟然在玩弄他的生殖器官。从此,我只要远远看到他,就急急躲开。
是啊!这里龙蛇混杂,还有很多白粉仔和俗称阿飞仔的帮派分子。好友的七叔从少年感化院出来时,家人都不理会他。是我和好友一起布置房间欢迎他回来。后来听说他多次进出戒毒中心,很年轻就去世了。
住在隔壁的屋主后来搬了,租给人当麻将馆兼妓院。其中一位妓女竟是我四年级同班同学的妈妈。听说她爸爸病重,后来死了。我记得我在哈芝马南大街看着她爸爸的出殡仪仗队经过。同学,一直哭、一直哭。
大人都说,住在哈芝马南的人不可以去豆沙路。住在豆沙路的人也不可以来哈芝马南。那是另一个贫民区。听说两边的阿飞仔是势不两立的。我心里一直担心弟弟会变成阿飞仔。长大后我常作同一个梦。梦中在老家,我一直开开关关那扇旧旧的大门,内心焦虑弟弟为何还没回家。还好。还好我们家的小孩都没有学坏。
虽然物质生活贫乏,但生活中还是充满欢笑。哈芝马南是一个露天大游乐园。下沟渠抓垄沟鱼。爬树采番石榴。在路边采小野果、吸花蜜。哥哥弟弟自己煮玻璃做玻璃线放风筝。抓豹虎互斗。玩 goli 。自制手枪,再用一种植物的种子当子弹。到庙堂看起乩、游神、布幕电影。我和好友常在 ABC 组屋的一辆废弃的车顶上歌唱。我还记得,我的偶像是江玲,而她喜欢银霞。
在那一个肮脏吃、肮脏大的年代,有一种幸福,叫朴实的天真无邪。
我细细品味。还真不可思议。我们竟然走过了那么淳朴的岁月。也不过三十几年前的光景。沟渠里不只有肚子肥肥的肥婆鱼,还有五彩缤纷的小鱼。它们,都去了哪里?想当年,每一位男孩身上一定带着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一定住着他们心目中最强大最凶猛的豹虎。现在的豹虎,还打架吗?
我还记得有一辆货车,常停在 Jalan Mata Kuching 的路口,用大喇叭大声的播放着歌曲 《春天里》和 《读书郎》。我不记得到底他在卖些什么。但这两首歌曲里的 ~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歌词恰巧是我们的生活写照。只要努力学习,黑暗尽处有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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