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
张美莉
我当义工接触到的,都是长者。当中,遇到过一些失智老人。
有一位阿嬤看起来健康年轻。七十几岁的她,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日常的生活。说她有参与团体运动。说她没有任何的慢性疾病。她的儿子频频在她身后向我们打眼色。后来儿子私下告诉我们,看似正常的阿嬤其实得了失智症。她说的一切,都和事实不符。
另一位年近九十的阿嬤,穿戴整齐,主要由一位帮佣照顾。我们探访她时,儿子和媳妇刚好在家。一家人有说有笑,看来相处融洽。我们问阿嬤谁在帮忙照顾她时,她说,「当然是我自己照顾自己。」当我们指著帮佣问她认不认识她时,她说,「是哦!我就一直在想这个女孩是谁?为什么住在我家?」当我们开玩笑说她装扮得那么美,是不是要去找男朋友时,她竟然还会回答说,「我那么美,当然是男朋友来找我,不用我去找他。」这样一个看来幽默感十足的阿嬤,其实也是失智老人。儿子和媳妇说,她忘记了大部分的自己。
另外一家,我抵达时就记起,两年前我曾经探访过。当时的失智老人,已经无法言语无法活动。她臥病在床多年,由提早退休的单身儿子照顾。第二次探访时才得知,老人家刚往生。儿子谈起多年照顾母亲的种种艰辛,无限唏嘘。
当然,还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有家人向我们表示,我们要探访的长者是有暴力倾向的失智症患者。家人不耐烦的语气和模样背后,我们听到屋内传来谩骂声。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门就关上了。
而亲人朋友们的切身感受,更在在说明了失智症如何让患者和照护者在生活与精神上,承受巨大的压力。尤其,在不了解失智症的情况下,患者和照护者的生活节奏完全乱了拍子。
我记得,外公往生前好几年,就失智了。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不叫失智症,而叫做带有歧视意味的老人痴呆症。这个称呼加深了一般民众对失智症无由来的偏见。我依稀记得,外公有视听幻觉症状,常常妄想有人要加害於他、也会看见不存在的东西,让照顾他的舅舅和舅母心力交瘁。
而朋友的妈妈则有暴力倾向。听说她会破坏家具,也有急躁和攻击行为。这是精神与行为障碍。她的记忆残缺不全,连最亲的儿子,也不认得了。在家人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被送进了安老院。最近听说,她已经臥病在床,失去行动能力。背部,也长满了褥疮,情况非常不堪。
另一位朋友的爸爸开着车,不知去向,上了社会新闻版面。他,忘了回家的路。这是认知功能退化的显现。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过后才知道,他一路开了好几百公里,几天后才被路人发现,送到了警察局。后来朋友不让他开车,还是又发生了他自己步行出门,最后却回到以前的老家的失踪事件。不论朋友和姐姐们如何劝说,爸爸坚持不肯与子女同住,也拒绝去安老院。在爸爸往生前的日子里,朋友每个星期都回家乡探视。「我只能确保,他每个周末是有洗澡的。」,朋友无奈地说。
另外一位朋友的父亲,在确诊患上失智症一年多后,因吞咽障碍,在吃东西时,突然呼吸困难,就走了。往生前,他已无法行走,需要靠轮椅代步。朋友回忆,爸爸被确诊患上失智症前,其实已经出现了种种迹象。只是当时,大家都以为是老化现象,而忽略了。朋友说,其中一个事件,让他想起爸爸时,就会内疚流泪。他记得,那时带着爸爸去旅行,在香港机场转机。匆忙间,爸爸突然失禁了。当时朋友以为爸爸只是因为怕麻烦,而没有告知他需要上厕所。他记得自己当时不耐烦的语气。记得自己当时埋怨爸爸。他分享这个故事时,我看到他眼角还泛著泪光。
而另一位朋友的爸爸的失智年期长,循序渐进的从轻度、中度到重度,出现失智症症侯群,让照护者苦不堪言。先是有忧郁症倾向,可是不愿意吃药。然后开始忘记已经吃过饭了,而暴饮暴食。这是记忆力认知功能障碍。过后是不愿意外出,也渐渐不与任何人交流。现在回想,那是因为掌握自己身在何处的定向能力减弱,而出现了定向力认知功能障碍。其后,还曾经发生过脱光衣服坐在客厅的怪异举止事件。我后来读到,这是判断力认知功能障碍。过后,是日常生活功能障碍问题。几年下来,朋友不断传来坏消息。「爸爸最近常常偷偷哭泣」「爸爸不能走路了!」「他不吃不喝!」「完全不讲话,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打」「洗澡吃饭都变成很困难的事!」「喉咙已经失去功能!没办法吞咽和喝水」。而照护者,尤其是妈妈,承受了很大的煎熬。虽然有帮佣和子女同住,妈妈还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看起来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变得「不可理喻」。后来朋友说,「妈妈快崩溃了!」。尤其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亲戚们的閒言碎语,让妈妈觉得她和爸爸的情况非常悲惨。在心疼爸爸的同时,朋友也担心妈妈有忧郁症状。
失智患者,我想多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
他们失去了多少自己的人生?
他们遗忘了多少独有的记忆?
他们知道自己在慢慢消失吗?
我阅读了一些书籍,包括《死亡的脸》、《与失智共舞:照护失智症患者的漫漫长路》、《当最爱的人失智 :除了医疗,写一份「爱护履历表」,才是最完整与尊严的照护》、《记忆空了,爱满了:陪爸爸走过失智的美好日子》和《失智失踪:一万个游走失踪家庭的冲击》。
朋友们和作者共有的经验总结都是一样的:
「是的。如果。早知道!」
因为对失智症的不了解,照护者往往用尽全力照顾才发现使错了力。不仅心力交瘁,也自责难安。
朋友在父亲往生后,开始回想以前的总总。
「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做得太少了! 心里有很多遗憾,不能释怀! 」
不容易。
失智者,活在逐渐的消失中。
记忆消失。
功能消失。
情感消失。
尊严消失。
他的灵魂深处被禁锢著。
他的内心世界惶恐不安。
他的空间感错乱和扭曲。
他的身与心和外界脱轨。
他的生命乐章随时停奏。
而照护者面对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情绪个性的骤变
生活功能的衰退
行径言论的脱序
精神怪异的错乱
生命斗志的丧失
觉得不安。
觉得委屈。
觉得辛苦。
觉得困扰。
我读到 ~
「不要从照护者的观点,一昧地制止造成困扰的行为;
必须从失智者的角度,思索其日常生活需要的协助。」
「尊重失智者的感受,首先从言语和表达方式做起。」
面对当今老龄化的社会,我们看到了大批失智症的预备军,正蓄势待发、蠢蠢欲动。在探访过程中,我们会询问长者是否具有基本自我照护日常起居的能力 (Basic activities of daily living),包括进食、冲凉、更衣、如厕、行动和移动。我们也会关切他们的工具性日常生活功能(Instrumental activities of daily living),包括做家务、外出与搭交通工具、使用电话、购物、就医与吃药和理财。这是为了确认,受探访的长者是否需要长期照护协助。
长期照护,是一条漫长又艰辛的路。最重要的是,照护者要认知并尊重自己的极限,并及时寻求适当的协助。
「当人生面对一堵墙时,不要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绕过这堵墙,生命才会有出口。」
当失智者的记忆被掏空时,
照护者唯有透过爱来补空。
对失智者关爱。
向照护者致敬.
* Photo by Steven HWG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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