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明
2008年春天,李老师、陈华与我在招贤镇开始了我们的调研工作。第二天,刘镇长找了一辆车载着我们在招贤镇周边村落绕一绕,以求一个招贤镇的基本状况。气温还很低,土丘的北阴面还铺陈着前天降落的白雪。当车子驶入郝家山境内,我们再度被眼前广袤无垠的山峁沟壑所吸引,请求师傅让我们下车再瞧上一眼。突然就在一座山沟的尽头,李老师赫然发现“一炷香”的踪迹。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抱着小女孩的男子,告诉我们这是红豆沟,但是否由于曾经种植红豆而得名,他却只能以我们渐渐开始习惯的傻笑摇头说不知道。李老师与陈华随即朝院子走去,我则被山坡上的枣树和蓝天抓住了眼球。这天蓝地透彻,蓝地一点杂质都没有,猛烈阳光的穿透过来,把土坎上的纹理照射地凸凹有致,枣树的枝丫则似乎就要融化在湛蓝的天空一样。
我们的视觉很快被院落的门头给征服,相机快门咔嚓咔嚓个不停。元宵虽然才刚刚结束,但门上光鲜夺目的对联仍然散发出浓烈的新春气氛。被岁月压垮的梁架下,写着“一帆风顺”的粉色纸片拖着它的留梳在微风中来回摆动,与紧贴着木门上红底金字的春联打破了黄土高原上一贯平稳的蓝黄基调。这个院门明显不是一炷香院的。一炷香是生活在经济最底层的人才会迫不得已选择的居住方式,是连灰砖都负担不起的人,随意在山壁上凿洞而居,再赋以一个勉强可遮风雨的木门,可以说它是窑洞建筑中的下下之策。那哪有一炷香院配搭精美门头的道理呢?原来这一炷香院是此门头所属院落的扩建部分。从门头内侧左转,首先会路过两个菜窖,窑里还储存着上个冬天吃剩的胡萝卜、葱和土豆,可以在不久后播种用。之后再绕过一堆整齐排列、高及人头的灰砖以及一座小木屋,一炷香院即进入眼帘。
院落主人叫梁顺林,是个脸型削瘦、头发半白、满脸皱纹的老人。第一眼见他觉得年龄挺大的,想有六十要奔七了吧,但一问之下竟只有四十九,原来高原上的辐射与贫困容易使人苍老。我们怀疑他有着少数民族血统,因为那双浅褐色、似乎不是汉人应该有的瞳孔,异常深邃,深邃地我都不敢直视。梁老有个老父,是位建筑工人,自己却没有固定职业。其祖父从前也搞运输,在碛口镇与招贤之间运送粮食与油盐碱等日用品(李老师推测这是解放后的事),后来有了钱便在方山购房置地,从事农耕,但这些都是往事了。一炷香院边上的院落系由祖上遗留下来的,现属其亲戚所有。
梁顺林的一炷香院平面成长方形,朝东南向。乍看以为只有三孔窑,其实还有第四孔隐藏在一堆灰砖后头。窑院坐北朝南,窑洞开凿于向阳面的山坎上,山坎在东端向南拐了九十度,形成天然的院墙。院落南边则磊以土墙,东边可通往入口门头。梁林顺老人爽快地邀请我们到他的卧室去,室内比我想象中宽敞,是个大约两米半宽、四米进深的矩形平面。窑内剖面与典型窑洞无异,并有简陋的抹灰,尽头有炕。如此的布局,在一炷香中可说是上等货了。窑洞没有窑脸,只在窑孔处设双扇门,门洞上有一根被压地弯曲了的木梁。李老师说由于门面很小,室内一般会缺氧,有些住户便会将家禽养在窑门口,晚上睡觉的时候听见了动物的叫声就知道房里缺氧,起身马上打开房门通风。院落中间有口地窖,我随手指了一指,问:“这是菜窖吗?”老人揭开窑口的木板子,说道:“这是旱井。”我把脑袋向井口晃了晃,似乎在很深的井底,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只在夏天收集水,供一整年用,够用吗?”他盖下木板子,朝我走过来:“够,这可是黄土高原啊!”郝家山离招贤镇太远了,红豆沟又只有区区几乎贫苦人家而已,根本不用妄谈什么自来水供设施。一炷香与旱井的配搭,简洁有力地诉说了黄土高原上,生活条件最艰苦的群体的生活状况。
南院墙下有一个大坑,是个砖窑。院内囤积了三大堆的砖块,原来是1990年梁家自行烧制的。他们曾计划利用这多达一万八千余块的砖,将这四孔一柱香改为正规的窑洞。这砖是烧成了,却发现没足够的钱进行下一步工作,成堆的砖块便英雄没了用武之地,在院子里闲置一十九年,直到今天。这坑仅在那次烧制派上用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土坑,直径与深度都不到五米,没有特别的构造,里面如今只剩下未融化的白雪。梁顺林领我到东面山坎前,那也有个砖窑为那一次的烧砖工程贡献过。据他说这是口年龄不祥的古窑,要进入砖窑,必需越过洞口一个宽约一米的烧炭口。一跃而入,我不禁惊呼一声多么简单,多么原始啊!这个窑就是在山坎淘个洞而已,窑的剖面成剖物线,底面直径约五米,高约六米左右,窑顶有个洞口,抬头即可见一圈蓝天,镶嵌在球状窑顶。窑口正对的窑壁有三个烟道,左右两个成V字形,中间则呈直线。
其实我跟梁顺林的对话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好在他识几个字,用手在沙子写出一些关键字,大大促进了我们的沟通,并简单地向我介绍烧制砖块的过程。第一个程序是制造砖胚,原料非常简单,就是水与泥,都是高原上随手可得的原料,和成稀泥后随即倒入模具即可。接下来,将这些砖胚放到烈日下晒上一个月便可入窑烧制。他回忆了一下,当时供雇用了五个人给他做砖胚,连他六个人,共花了8、9天方完成一万八千块砖胚。其后,他又聘请将近20名工人,将砖胚放入砖窑进行烧制。
烧制程序大致是先将晒好的砖胚垒满整个窑洞,每层砖胚在摆放时并须纵横交错。最后的重点是要在底层垒出连续的空隙,将烟导入烟道。此时,窑顶将会用泥密封起来,并等分四块,再在每块开个30公分见方的洞口,烟道所汇聚的烟便由此排出。最后一道程序是在窑口烧炭口点上煤炭。这些煤炭皆购自樊家山,烧制一块砖大约需要一斤的煤炭,那么一万八千块砖就需要一万八千斤煤,折合九吨重。煤的比重比水轻一点,如此可以想象完成一千八百块的砖需要多少煤炭络绎不绝地运往这个小小的院子。每一次烧制至少历时七天,期间必需保证火力的连续与均匀。七天后,梁老要花上半个月来冷却砖块。他将窑顶分作四部分,不停在上面洒水,必须及时保持窑顶表面的湿润。他还补充了一句,冷却时间越久效果越好,其后方可开窑取砖。这让我想起小时候阿嬷心血来潮,在家里后院烧制碱水木炭,也是连烧七天七夜。我们四个小鬼也连续七天围绕着那个冒烟的黑褐色小土堆乱跑乱闹,引颈期盼自家烧制的木炭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整个烧制的过程,是那么的原始,但是费时、费力也费能源。90年一块砖块的市价是8分钱(现在是两角钱),自己烧制每块砖能节省3分,一共省了840元。梁顺林老人赔上了两个月的时间的努力,却因潦倒的经济状况让他选择了放弃,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能改成像样的窑洞。中国人一生中最大的寄托之一就是家庭与房子,人们一有闲钱就会在房子上动手脚,以图一个舒适的家,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穷人也能有这个权力,只可惜梁老不能完成他的愿望,连我都深深地为他感到难过。我顿时为我的出生感到极度的幸运,脑海中又浮现了“感恩”两个字。这让我想起,两年前同样是在黄土高原上,吴城那位一年仅花销300元不到的老奶奶。840元在一个城市人看来,可能微乎及微,但在这里,却关乎全家人的生计。
短短的四十五分钟的调研十分的紧凑,因为语言差异,能获得这些信息我已经深感足够。我不但见识了原始又科学的烧砖过程,也看见了,同生在一个地球,面对不同的地域情况,竟然能造就出如此不同的生活。
注:作者是一名建筑师,热衷于乡土建筑。乡土建筑与传统的庙堂建筑不同,是民间老百姓经过日以夜继的智慧累计,还有大自然的考验下,形成的建筑类型。乡土建筑是一门专业的学科,也反映了浓郁的地域与文化风情。此文是2008年在中国山西县招贤镇调研所撰之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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