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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依旧温热

by britney

因原

父亲骨折住院期间,发现他的手指甲长了,而且塞了黝黑的污垢。父亲皮肤敏感,住院一个星期我们才把他的挠痒耙带来,之前他挠痒时已经弄脏了指甲。出院之后,一定要给他剪指甲。

医生终于允许父亲回家休养。我摊开父亲的手掌,一幅人生地图在眼前展现,细看山脉河流,是陌生,却又熟悉。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机缘,手掌的主人在30岁那年与我建立了血缘关系?之前那30年岁月,这双手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不晓得。只听说他曾经在建筑工地扛过洋灰泥沙,日薪四块钱,足够买奶粉给犹在襁褓中的大哥。下南洋之前,他曾经在中国乡下度过16年的岁月。当年日军蹂躏神州大地,民不聊生,这双手曾经挖番薯充饥。这双原本稚嫩的双手,在困苦的环境中渐渐变得粗壮坚实了。

握在手中,觉得父亲的手有点冷,我的心情也低落。父亲没有胃口,最近吃得很少,热量不够。这双手原本是温热的。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夕阳撒下柔和的光辉,在荒废的胶林边缘,这只温热的手牵着我一起去邻居的水井洗澡。那是一个旱季,家里的井水剩下不多,邻居已经搬走,我们偶尔也去使用他们的冲凉房。平时都是母亲替我洗澡,那天母亲忙碌,把我交给父亲。摄于他的威严,我向来不敢主动跟他说话,唯有默默地让他牵着。静谧的路上,胶林传来的倦鸟归巢的清脆啼叫声。他赤着上身,穿着蓝色短裤,披着一条毛巾,像散步一样,悠然走向简陋的冲凉房。斜阳、胶林、鸟鸣、凉风、清水,在五岁大的孩童脑海中拼凑成一幅难忘的画面。

那时候乡间没有柏油路,只有碎石子路。平时车辆稀少,比较常见的是自行车、摩托车,还有载草料的牛车。旱季路面平坦,有时尘土飞扬,行人掩住口鼻,照行不误;若遇到雨季,路面的石子被雨水冲击,窟窿一个个现身,我们步行上学,在窟窿与窟窿之间找一个落脚地,跳跃的当儿,还把自己想象为武侠片中的轻功高手。父亲在路旁挖了一些碎石子或泥土,把这些窟窿填补。亚答屋顶漏水,他攀上屋梁,塞一片食油罐的盖子,暂时堵住雨水。父亲擅长DIY,拖鞋的带子甚至腰带断了,他用铁线缀接。他的原则是物力维艰,能省则省,尽量延长物件的使用期。在耳濡目染之下,我们也养成节俭的习惯,记得妹妹的铅笔使用到短得无法握紧,她还聪明地套上笔盖,可说是青出于蓝了。

父亲的手也是我们敬畏的,小时候哪个孩子不听话,他直敲头顶,美其名“五爪糖”,力度相当。我自小循规蹈矩,勤做功课,倒不曾中招。这只手,虽然只接受两年的正规教育,却能执笔写家书,一字一泪,遥寄故乡。当然,最关键的是把钱汇给祖父,以弥补他不能亲自奉养祖父的亏欠。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个坚强的男子汉,生平只看过一次他掩面痛哭——祖父去世了,家里经济拮据,他无法赶回中国乡下奔丧。父亲17岁离乡,在船头噙着泪水回望岸上的祖父,竟成永诀。我们从不曾与祖父谋面,他只是挂在墙壁的照片中笑容慈祥的陌生老人,祖父逝世,父亲独自承受这锥心之痛。多年后,我去中国乡下探亲,堂姐说祖父卧病期间一直追问她:“你大伯什么时候回来啊?”老人渴望能见儿子一面,可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听了堂姐这番话,当年祖父的哀伤与绝望,刹那间变得那么真实,蓦地占据我的心头。我可怜的祖父,据说当年目送父亲的船离开,还登上码头附近最高的山丘眺望,亲友们苦苦相劝,他久久不肯回去,或许那时他已经意料到,那是一场生离死别。

父亲是冰饮小贩,需要准备食材,其中一种是煎蕊(cendol)。早晨,我刚从床上起来,走到厨房,大锅的柴火烧得正猛,锅里的水蒸汽弥漫,晨光透过窗口,倾泻在父亲孔武有力的手臂,他在自制的铝片筛板上搓硕莪粉。父亲的神情非常专注,在铝片上不停地搓着,条状物从筛板上整百个的小孔中挤出来,像翠绿色的虫子,纷纷掉落在沸水中,一瞬间就被煮熟了,捞起来还须用冷水洗涤。父亲的手臂冒出细微的汗珠,他正竭力与生活角力,我只能当观众。在艰辛的日子中,这些润滑柔软的煎蕊,在冰花中与红豆配搭,洒上亚答糖,在乳白的椰浆中散发魅力,吸引无数顾客,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计。多年后,三哥接替生产煎蕊工作,父亲才卸下重担。然而,晨光深情地抚摸着父亲的手,留下温热,留下能量,那一幕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当小贩的日子,父亲趁午休时间,溜到咖啡店内设的赌桌,搓麻将或玩四色牌,那是他的嗜好,母亲当然知道,也唠叨了好一阵子。冰饮生意顾客特别多时,我曾奉命去请他回摊位主持大局。父亲意犹未尽,但也没发脾气,讪讪地起来离开赌桌,回去冰饮摊位刨冰花。晚年儿孙满堂,逢年过节与家人团聚时,他戴着老花眼镜在车房的圆桌上与孙子们玩扑克牌,偶尔传出他爽朗的笑声。母亲埋怨:“老家伙不给孙儿留下好榜样啊!”我听了莞尔一笑,在佳节欢乐的气氛中,父亲玩玩牌的消遣,也不算是什么陋习。

八十年代末,冰饮摊暂由三哥管理,父亲在古晋附近的小镇西连租了一块地,与小弟一起种植胡椒。接近六十岁的他,体力充沛,干劲十足,绝不比20岁的小弟逊色。他年轻时候曾在胡椒园工作,驾轻就熟,把荒地开辟成胡椒园。父亲弃商从农,迈入人生另一段路程,他握锄头的手掌生茧,变得更加结实了。每逢周末,我们去西连探望父亲与小弟。在农舍逗留了半天,呼吸新鲜空气,观看绿油油的椒园,我心里酝酿了一些美丽的诗句。在烈日下,父亲戴着草帽工作,脸部及手臂冒出许多汗珠,没错,他也在写诗,他以汗水把诗句写在斜坡的土地上,写在满园的胡椒叶子上,写在串串椒实上……

胡椒的价格难以捉摸,受时局影响,父亲的胡椒收成时,价格居然落到谷底,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天早上他骑摩托车出门,竟然在安全岛翻车,颈椎受伤,情况严重,住院疗养40天。出院之后,他的身体虚弱,终于放弃胡椒园的工作。这是他第二次种胡椒失败了。过去四年的付出,竟然落到如此下场,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身体康复之后,他在老家四周种点蔬菜,打发时间,安享晚年。

摊开父亲的手掌,我不懂如何从掌纹中解读人生的风风雨雨。其实父亲也不信这一套,面对生活的种种挑战,与其摊开手掌研究命理,倒不如握紧拳头去拼搏。与生活角力,他已经来到握手言和的阶段,与岁月角力却节节败退。他身体虽无大病,自知日子无多,真没料到在今年开斋节的早上,在客厅摔一跤骨折了,右腿不能动弹,只能躺卧在床上,不能自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当我为父亲剪指甲,从拇指开始。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我的手像父亲的手,恍惚间,我似乎在剪着自己的手指甲。轻轻握住这只熟悉的手,握住温热的父爱,握住一缕阳光,握住一段逝去的年华,握住一连串的记忆。那是我俩曾经共享的记忆,在他脑海的部分已经逐渐消失,我更加珍惜我仅存的部分。眼前共处时光所剩无几,能够陪伴在他身旁,为他尽点心意,是身为子女的福气。我小心翼翼剪着,不敢剪得太深,恐怕伤了他的肉。他闭着眼安静地享受这个特殊“待遇”,那是病中第一次剪指甲,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十多天后的一个早上,晨光依旧温热,这双手却静止一切活动,失去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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