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莉
五年前的大年初十二傍晚六点多,父亲在我一个人的面前,停止了呼吸。
当时,我才刚刚接了姐姐们的班,一个人守着父亲。她俩从小就是一体的,而我是独行侠。那天哥哥生病留在家里休息,我安排了弟弟在晚上十点来接我的班。前一天,医生说:「状况很不乐观,最好让子女都会来。」
父亲大年初八入院。新年期间他一切安好,还可以外出和姑姑叔叔等一起吃团圆饭,拍了和大家庭最后一张五十几人的全家福。
我静静地看着。除了呼吸,父亲已经没有任何的反应了。每一个呼与吸之间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当天早上在我一个人守着他时,医生问了他的名字。他含混不清地说出了「Chong Bon Ang」。那是他在世上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印证了 Chong Bon Ang 最后的存在。
在他气若游丝时,我在念佛号的同时,在心里对他说了两件事:
「如果您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希望您放下离开,不要有任何的牵挂。」
「如果您有灵性,只需要保佑妈妈,让她在有生之年,健康地过日子。」
一个小时后,他的呼吸停了。
我多看了两眼,真的,停了。原来的血压心跳仪器,剩下一条线,没有再显示任何号码。
我快步走向护士,用英语和马来语重复说:「我的爸爸没有呼吸了。」
护士们快步前去,拉上了帘子。隔着帘子的空隙,我静静地看着完全静止的父亲,以及熟练地处理父亲大体的护士们。
用白色纱布绑双手。
再绑双膝盖。
再绕着头颅绑了一圈。
护士用床单覆盖父亲前,问我:「还要看吗?」我说:「不用了。谢谢妳们。」
人生,谢幕。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害怕或忌讳死亡。
从小,我们兄弟姊妹都需要摸黑出门到巴刹帮忙买茶粿。从我家 Lorong Rampai 右转入 Jalan Mata Kuching,走到尽头再左转入哈芝马南大街,直走不到五百米,就是巴刹了。可是如果有人在家设灵堂或做功德,姐姐们一定宁可绕一个大圈从 ABC 组屋走到哈芝马南大街,也不愿意经过丧家的门口。而我,从来都不避忌。
那个年代,也常常看到丧礼送殡仪队走在哈芝马南大街上,我都会驻足观礼。后来接触了佛法,才学会在心里祝福往生者。有一次,我看到了四年级的同班同学在丧礼送殡列队中。之前我就知道她的父亲生病了,耗尽了家里全部的积蓄。
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接触死亡,是我十四岁那年。外婆在除夕夜突然一跌不起,当天,就走了。在新年期间办白事,小镇上唯一的杂货店以禁忌为由,拒绝卖东西给我们。那是外婆的老邻居。这让小小年纪的我上了一堂所谓的传统忌讳却丝毫没有人情味的课。
几年后,无病痛的公公在浴室一跌不起。当天,也走了。
然后是外公。被失智症折腾多年后,也撤手归西了。
外公走后的一星期,与病魔缠斗的大舅也永远离开了。他留给我们的一句话:「只有教育能够改善你们的生活」,让我一生受用。
就在大舅作七的期间,久病缠身的婆婆也在医院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接着是二叔,也因病往生了。在二叔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在我怀中的小堂妹一直说:「爸爸好了!爸爸好了!」多年以后,我将大舅送给我的那一句话送给了小堂妹,也实现了在二叔葬礼时自己暗自许下的承诺,资助小堂妹完成大学课程。
人生无法重来。有时,只在一瞬间。
2006年我在澳洲生活,收到二姑丈车祸去世的消息。谁会料到,他的生命在他过马路的那一瞬间,没了。我在他头七那天回来,在二姑家陪伴。小表妹细述着二姑丈在事发的前一个星期,一次过给了她两个星期的零用钱。他说,下星期没有给了……
姑丈走了几个星期后,轮到三叔。是糖尿病引发的疾病。我没有回来送他最后一程。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那年的农历新年,在他住的安老院。当时,他就穿着我买的新衣。
2007年大年初四,JS 的婆婆也在大家的眼前,走了。九十几的享耆寿,葬礼仪式在喃呒佬以说唱的方式进行,可说是热闹非凡。我只听懂部份的客家话,但姑姑们都笑成一团。
人生很多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2009 年二舅肝癌末期,我和妈妈及哥哥去探望他。临走前,我递上兄弟姐妹给他的心意,让他买些想吃的东西。他一直说不用、不用。我握住他的手,说,一定会好起来的。那是我第一次握住二舅的手,也是最后一次。
对于葬礼,我从来不忌讳。
好友的父亲在1990年母亲节那天车祸身亡。十八岁的女孩们少不更事,说不上几句慰问的话。还好,我们会陪伴。我和几位女生一起陪伴友人守灵过夜,完全没有忌讳。当晚在灵堂前,大家东拉西扯,开始说起校园趣事。依稀记得一班人在灵堂笑成一团,看似荒唐。但好友的父亲知道长女有好友们相伴,应该会安息天国。
无常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仔细回想,原来自己送走了不少朋友。
1999年佛陀日的凌晨,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接到成的来电,说:「文在刁曼岛潜水发生意外,往生了。」
那是我第二次到马六甲奔丧。第一次是出席文的母亲的葬礼。第二次,竟是为了他。
2008年我在KLIA准备登机从吉隆坡回返新加坡时,收到了Mike往生天国的消息。他患癌期间,我曾经号召朋友们捐款资助他的医药费。我立刻取消了班机,送 Mike 最后一程。
2013年大学好友 LC 难产往生了。毕业后我们不曾相见。再见,她正躺在某处,为她人生的这一回,写下句号。后来的每一个新年,我都会寄贺卡和压岁钱给她的女儿。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
2016年中学同学 LL 胃癌往生。我在他往生前一、两个星期才知道他生病的消息。我做了一个千纸鹤卡片寄出我的祝福。可是,祝福来不及送到。再见,只是看到他泪流满面的妈妈,向我哭诉他是一位多么孝顺的孩子。那么多年了,原来妈妈还记得我。
2017年Evie在巴生的一场马拉松赛事当领跑员时,遭一辆汽车从后撞上,消息震惊路跑界。她昏迷了82天,最后,还是走了。 82天,我天天私讯她,给她祝福、为她祈祷。后来她的先生 D 读到了我的讯息,开始和我联系。我在 Evie 的告别式上第一次见到 D。我们拥抱。直到今天,我们还保持联络。
然后是萧 Uncle。他是我大学时代参加社区服务计划的当地佛教会主席。在他往生的几个月前,我们才在他的家聚会吃榴莲。 2018的某一天,他如常换上破洞但却是最舒服的衣着出门,说要去芭场看看。这一去,就永别了。萧 Aunty 坦然自若,说:「Uncle 选择回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安详 bye bye 了。」
关于生。
关于死。
谁也躲不掉。
2019年KH与家人朋友一起露营,不幸被倒下的大树压中。他是我中学时期一起当学生记者的朋友。后来他在新山当正式记者时,我刚好在新山打假期工,一度互动频密。这两年多来,我和他的太太和小朋友保持了频密的联系。三个星期前我去她们家陪伴时,把大舅送给我的那一句话:「只有教育能够改善你们的生活」送给了十二岁的小姐姐。她是一位贴心懂事的孩子。
这些年来,只要没有出国,我都回去陪伴朋友送家中的老人家最后一程。
Chan 的妈妈
John 的爸爸
Sir 的妈妈
Kean 的妈妈
彬的爸爸
婷的妈妈
强的妈妈
萍的爸爸
炫的爸爸
隆和珍的爸爸
面对生命的离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绪反应。
有臣服接受。
有满怀感激。
有伤心欲绝。
有懊悔内疚。
阿姜查说:「树、山、蔓都是依循它们自己的真理而生存,随着自己的本然而生灭;它们无动于衷。可是,我们人却不然。我们对一切事物都过于小题大作。然而,身体依然追随它的本然:出生、成长、最后死亡。它们如此遵循自然的法则。希望能有其它可能的人, 只有受苦而已。」
我在学习,在面对事物的变迁、关系的转化、生命的离开时,学习接受,无常是生命的本然。学习不回应情绪。只是看着情绪。看着,就好。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
人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哪天不管谁先离开,至少先好好拥抱。抱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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