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莉
他说,「原来,妳都记得。」
我记得。记得他说的,开刀的魔咒。
12岁小腿细菌感染。第一次开刀,切除了部分小腿肌肉,造成骨外露。到现在,小腿留下一个深深的疤痕。
23岁脑出血中风。紧急开刀,切除了部分左脑组织,造成右边身体瘫痪。到现在,右眼视力部分失明、右手无力经常僵硬、右脚轻微一瘸一拐。
33岁胆结石。开刀切除胆囊胆。到现在,无法消化太油腻的食物。
「40几岁,还会开什么刀?」,他自问。当时他说,「如果平安渡过49岁,才能算是打破了开刀的命运魔咒。」
没有经历过的人,谁都没有资格说,这是宿命论。
说这个开刀魔咒的枷锁的时候,是2019年,他47岁生日。我只身来到威省,与大学四年的室友,玲,一起为他庆生。
感谢玲巧思安排了回中学母校走走看看缅怀青春的时光。那是他23岁中风以来,第一次回校。
我们一起午餐。回来后他分享心情,说,「05052019不平凡的日子,我已经写在日记里了。」我不知道,原来「⋯24年了,第一次跟老朋友在外享受美食⋯很难忘⋯」。
「24年了,第一次跟老朋友在外享受美食。」
任何时候,都不要把日常的人事物当成理所当然。寻常的日子,在某时、对某人,可能是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23岁生日那一天,他在马大医院昏迷不醒中。
那是大二学末假期。学生屋大多数的同屋人都回家乡了,只剩下几位打假期工的同学,包括他。我也因为要筹办佛学营,而留了下来。
我先发现他呕吐不止,然后陷入昏迷,再紧急和YC在第一时间把他送入了医院。
那年我们23岁。
第一次坐上救护车。
第一次目睹急救室的抢救过程。
第一次听说 CT Scan 脑部扫描。
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早上,一个生命却正在和死神拔河。
我记得。他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他的家人还没有抵达。手术室外只有我和YC,还有一位一直在急救室观察的医生。像电影情节般的画面。流着泪的我,和一位轻轻摇头叹息的医生,说,「没有了。」
手术成功。他,却一直昏迷不醒。
当时,佛学生活营在沙亚南佛教会进行。我特别申请每天傍晚自行离营,搭巴士回到八打灵再也17区的学生屋,煲凉茶给在医院守护着他的妈妈和姐姐,再穿上防菌衣到加护病房和他「说话」。每天,大家轮流,要唤醒他。
忘了什么时候,他醒了。
左脑组织被切除了一部分,左侧头部外形明显凹陷。
右边身体瘫痪。
口齿不清。
行动不便。
语言混淆。
然后是休学,和漫长的复健过程。
他说过,在昏迷中,他记得看到妈妈。看到护士。看到朋友。看到我。
他分享了心路历程:
「手脚没感觉。」
「看到朋友,但忘记他们的名字。 」
「要鼓励,正面语言。」
「能够好起来。(特别是亲戚和家人的语言)不要指指点点,因为身心已经脆弱了。」
这次见面,他说了从昏迷中苏醒后最初的心情,「我忘了自己的名字。」
「忘了自己的名字。」
面对的,是陌生的自己,和世界。
他的人生,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记得。中风休学后他回马大医院复诊,唯一一次回到学生屋的那一天。他是我们学生屋的大家长,一般支出和大事小事都由他处理。我一直记得这样的画面。他坐在门口的踏步台阶上,很努力地绑鞋带。画面是静音的。大家安静都看着他,靠左手和完全不听使唤的右手绑鞋带。很努力。很费力。
那天一别,就是十五年。
刚开始,我们以书信往来。因为右边身体瘫痪,他学习用左手写字。在他歪歪斜斜的字体中,我看到了艰辛和努力。信件,我还好好的保留着。过后,除了零零散散的过年过节期间的电话问候,我也不时寄上书籍给他。几米。高木直子。冯以量。和一些自己喜欢的书。
他无法再继续学业。在家休息了六年后,他才开始走出家门,到姐姐的店帮忙。
2010年,我只身北上槟岛参加人生中第一次半马,然后和玲一起去探访他。几年后他才说,那一天他忐忑不安。既期待又紧张。担心自己表达能力不足。担心自己说错话。担心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熟悉又陌生的老朋友。
2011、2012,借跑槟威大桥之名,我们又见面了。
2014, 我又北上路跑。他因为家里有事,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2019, 我特地两次北上,不路跑,只见面。当时我们约好,2020年一起到吉隆坡,回马大走走。
2022年疫情放缓时,我就开始盘算着给他五十岁生日的惊喜。我一直记得,他说的开刀的魔咒。
五十岁倒数计时。开刀魔咒,快要被解除了。
生日前夕,他突然传来讯息。
「明天我生日了,我们已经走过了半世纪。我不张扬关于生日,只希望疫情快点消失。(Postscript:几时要到槟城走一趟?)」
「快了!快了!」
「明天?」
我回了他一个手舞足蹈的表情符号。
其实,我在前一天已经来到了槟岛,打算在他生日那一天给他惊喜。
生日当天十一点,我抵达他姐姐的店。我知道,他们十一点开店。我看到他在扫地,姐姐在柜台后。我挥挥手,对着姐姐说,「姐,我是美莉。」第一次见到姐姐,是二十七年前他中风在医院的那一天。隔着口罩,姐姐一时没有会过意来。他抬头。我说,「生日快乐!」然后,拥抱。
他傻笑,说有预感我会来。因为他收到蛋糕预订的确认讯息,猜想是我送的。
姐姐忘了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也没有说。我说,「可以和他外出午餐吗?」姐姐说,「去!去!几点回来都可以。」
我说,去大山脚老街吧。那曾经是他熟悉的地方。我两天前刚刚和另一个朋友去过,知道有一个老街翻新成咖啡馆和餐厅的文青区。
他没有去过。在熟悉中,看到的是陌生。
在等着玲放学的三个小时,我们,无所不谈。
说疫情。
说近况。
说魔咒解除了。
说中风的重重。
说坚持,和放弃。
那是他23岁中风以来,第二次和朋友外出用餐。
他中风多年以后我曾经上网查询过,「根据神经解剖学,人体右侧肢体是由左侧大脑所掌控支配,当左侧大脑组织受损时,右侧肢体就会出现活动障碍,受损面积愈大或程度愈严重,肢体的活动力愈差,恢复速度与程度也愈不乐观。对此病患而言,左侧大脑几乎被切除,理论上右侧的手脚应该完全没救了,其实不然,大脑并非如此脆弱,大脑组织本身拥有修复及重组的潜能。」
他一直以激励讲师 Nick Vujicic 的经历来鼓励自己。 Nick Vujicic 出生时罹患海豹肢症,天生没有四肢。他的著作《人生不设限:我那好得不像话的生命体验》(Life without Limits: Inspiration for a Ridiculously Good Life)帮助他渡过一个又一个最艰难的时刻。
他说,「Nick Vujicic 失去了四肢,但他却微笑人生。我们一起加油啊!」
加油。他的加油,不是说说而且。这次见面我才知道,原来当年的书信往来中,他看不懂一些我写的文字。我也才知道,当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不可能回到马大继续学业的时候,其实他还没有放弃。
他努力复健。尝试记得。当时姪女幼儿园毕业典礼,在准备毕业献词。他拿起幼儿园的毕业献词,学习朗读和背诵。
第一天读了,第二天忘了。
第三天再读,第四天再忘。
第五天又读,第六天又忘。
医生说,有些部位可以修复;有些,是永久性的伤害。
一年后,他才放弃了继续学业的念头。
坚持和放弃之间,是一条漫长的路。是毅力和身体极限之间的拔河。是有心而力不足的无奈。
他说过,记得1994年在 PJ戏院中和大伙一起看过的葛优和巩俐的电影《活着》。他从戏中,领悟了人生。
活着。
在现实生活中,他在自己的生命中真正的领悟了人生。他用自己的生命教会了23岁的我:臣服接受。
臣服。接受。我一生的功课。
多年前他曾经发了一张折纸鹤的照片给我,并附上这个信息:
「满腔热忱就是你的优点!1994年,玲进医院,你热心帮忙她。1995年,我中风,你东奔西跑,还折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折纸鹤祝福我。那是我的生日礼物,但当时我还是昏迷不醒…………..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ppreciation and flattery? That is simple. One is sincere and the other insincere, one comes from the heart out; the other from the mouth out.
谢谢你,老朋友。 」
生命中,最触动心灵的是~
人与人之间,有真心。
情与情之间,有真诚。
2022年,他正式成为武林(五零)高手。其实,他一直都是自己生命中的高手。
谢谢你的勇敢。
生日快乐,我的老朋友。
Photo by Caroline Waters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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