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我看到的你还是你吗?

by 谢智慧

尤雪莉

他记得,公寓房门是乳白色的;他记得,石青布沙发上应该有釉蓝的背垫;他记得,暗黄的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中红裙女孩的翩翩背影,就像活泼的小女儿……或许门是天蓝色的、沙发是棕红皮革的、墙壁是灰蓝色的?

如果记忆混淆视听,而导致了认知里的空间错位、人脸错置、时序混乱,我还是我吗?

由佛罗莱恩·泽勒(Florian Zeller)执导的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The Father)讲述了身患阿兹海默症的年迈父亲安东尼的故事。由于我曾经见证了一位精明能干的老人家渐渐地因健忘而赋闲在家,因此不时关注这类因记忆而退化的题材。

老人痴呆症在影视剧里并不是一个罕见的议题,几年前也有一部讲述了一名享誉学术界的语言学教授因病而失语的电影。该部影片《依然爱丽丝》(Still Alice)同样以病人为主角,引领观众陪伴了女主人公从优雅聪慧到失智、到生活无法自理。两部影片的区别在于,观众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进入爱丽丝的故事,却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里借由安东尼的眼睛,看他所看,听他所听。

为何那一副长期挂在墙上的小女儿所画的画作消失了?为何大女儿安妮的样子会切换变成第二个人?为何上一刻出现的陌生男子,在转角之后却消失了?为何新护工和小女儿的容貌如此相像?为何明明穿着睡衣刚刚睡醒,却被告知是晚上了?许多的“为何”。

拍出来的画面大部分都是安东尼所看到的镜像世界。安东尼迷茫了,观众也混乱了,一度以为自己看的是悬疑片。

其实,是回忆的翅膀在翕动。或许是抗拒女儿送他到养老院的现实,记忆自动将养老院的部分家具换成自己公寓的摆设。或许是渐渐淡忘了安妮和女婿的容貌,遂将近期常见的人脸复制粘贴。或许是无法接受小女儿的意外身亡,将其中一位女护工的脸置换成小女儿的样子。或许是愧疚于自己的病让安妮离婚,他轮回式地陷入安妮和前女婿争执的那一天。

这部影片的节奏并不快,但却穿透心灵,让人产生共情。而我,也终于理解为何记忆中的“她”前言不对后语、做事情丢三落四,因为“她”看到的、听到的,和我不一样。这部影片让我理解了,如果记忆和认知也来搅和我的所见所闻,我可能比安东尼、比“她”更混乱。

影片中安东尼有两个怀疑,一是女护工偷了他的表;二是误解安妮图谋着等他死后霸占他的公寓。类似的怀疑,我并不陌生,曾有段时间不解地听着曾经和蔼的老人质疑亲人的心思。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怀疑不可理喻。但对于陷入回忆漩涡的他们来说,也是符合理性的推断,也可能是捍卫自己尊严的绳索。消失的表、消失的画、猝不及防出现的椅子……熟悉事物的陌生化让大脑自动想出一个合理的原因,否则就是自己病了。即便记忆砸了“她”的认知,“她”从未怀疑我。

安东尼也会在看到不同容貌的安妮和女婿时,问:“你是谁?”现实中,“她”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在很多年前我大学假期回到家时。我迎向“她”疑惑的眼神,无奈:“你的孙女。”但凡我一回答,她便想起了,慈笑咪咪地和我说话。即便记忆撕裂了“她”的认知,“她”依然没忘记我,正如安东尼到最后只记得安妮一样。

“她”喜欢园艺,甘榜屋外种了许多花。当认知衰退,曾经的记忆与现实叠加扭曲,老人依然记得站在盆栽前照相的小女孩,依然记得小时候满屋子跑的小女孩。即便身体日渐衰老,即便小女孩的热情不再,但每当附近恶犬对小女孩吼吠时,老人还是第一时间斥退犬狗。当失去了老人,谁还会义无反顾挡在身前,垫在身后。正如满头白发的安东尼到最后哭得像小孩,找妈妈了。

长辈对小辈总是倾注所有,这就是为何爱总是像水,由高处往下流。然而,晒干后,还会再度凝聚滴落,回归大海吗?

(结束前提问:如果你看到的不是你看到的,只是你以为你看到的,你还相信自己吗?)

笔者儿时照片

Featured photo by charles Lebegue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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