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莉
敲门前,我快速地观察一下屋外的杂物囤积状况。
大门口两侧的走廊堆积了密密麻麻如山的物品:有从塑胶袋中露出来的几个风扇罩、很多双看来有点破旧的各式各类的鞋子、大小不一的花盆叠得高高的、一包包装得鼓鼓的塑胶袋、很多看来很久没碰布满灰尘的物件。最显眼的障碍物是,两辆 NTUC FairPrice 的大型购物推车。
我也快速读了长者的资料:63岁,属于最年轻的立国一代。从来没有接受过关爱乐龄大使的登门造访。
立国一代 Merdeka Generation 指的是出生于1950年1月1日至1959年12月31日,并在1996年12月31日或以前成为公民的新加坡人;或是在1949年12月31日或之前出生,并在1996年12月31日或之前成为公民又不属于「建国一代」的新加坡人。
我一边敲门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铁闸门栓上挂锁,所有的窗户紧闭着。当时是正午时分。根据我们的经验,周日大白天,一般年纪较轻的立国一代都外出工作,鲜少在家。
没有料到,敲了几下,门竟然开了一个小小的缝,一个人探出头来。
「请问是 Madam S 吗?我们是关爱乐龄大使,来拜访您,看看您的近况。」
「我知道你们是谁,所以我才开门。我问你,可以帮忙我申请福利津贴吗?」
「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您的生活和健康情况吗?」
「我长期看精神科。我有 OCD。」
「您还在工作吗?」
「有时做,有时没做。」
「有任何人和您住在一起吗?」
「我的 sister 。」(不清楚是姐姐还是妹妹)
「她外出工作吗?」
「她在睡觉。」
「您的医药费用应付得来吗?」
「我有 Medifund。你可以帮忙我申请福利津贴吗?」
说到这里,她还是只是探出头来。我的伙伴站在石阶上,我在她的一步之后,无法看到屋内的情况。只是,隔着门小小的缝隙和口罩,我还是可以闻到从屋内传来阵阵的臭味。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伙伴看了我一眼,也从石阶上退了下来。
我读到,OCD 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 强迫性精神官能症,简称强迫症,是属于焦虑症的一种。罹患强迫症的人会陷入一种无意义、且令人沮丧的重复的想法与行为当中,但是一直无法摆脱它。强迫症的表现可以自轻微到严重,但是假使症状严重而不治疗,可能摧毁一个人的工作能力,或在学校的表现,甚至连在家中的日常生活都有问题。
强迫症主要有两个层面:强迫观念和强迫行为。
- 强迫观念是指脑海中反覆出现但不受欢迎的想法、影像、冲动、担忧或怀疑。它们会令人感到非常焦虑(虽然也有人会描述为精神困扰而非焦虑)。
- 强迫行为是指为了减少强迫观念所引起的焦虑而进行的重覆性活动,可以是反覆检查门是否锁上、在脑海重覆念诵特定的短句,或反覆留意生理状况。
而这位看来相对年轻的长者口中的 Medifund 保健基金,指的是当病人动用了保健储蓄 Medisave 和健保双全医疗保险 MediShield 后仍负担不起医药费时,保健基金将支付所剩的全额医药费。有了 Medifund,她的医药开销不成问题。
「你可以帮忙我申请福利津贴吗?」,看来她关心的只是这一件事。
我们向她解释,她还未满六十五岁,不符合乐龄支援计划(Silver Support Scheme)的资格。社区关怀计划中短期援助(ComCare Short-to-Medium Term Assistance)是为失业或一段时间无法找到工作的家庭提供每月现金援助和就业援助。社区关怀计划长期援助(ComCare Long-Term Assistance),也称为公共援助,只限无法工作且缺少/没有家庭支持、储蓄或资产的年老人士,为他们提供现金援助购买日常需要品。
社区关怀计划中短期援助为有需要者,提供至少六个月的援助。其中的援助金额、公共交通补助券和援助期视个别家庭情况而定。而领取社区关怀计划长期援助的单人家庭每月将获得640元;双人家庭每月1,080元;三人家庭每月1,510元;四人家庭每月1,930元。
社会及家庭发展部公布的《社区关怀计划常年报告》和《五年趋势报告》显示,当局在2021财政年共派发了1亿7700万元的援助金。其中,大约3万4000户家庭接受中短期援助;3900户家庭接受长期援助。
我们建议她到附近的社会服务中心提交申请,因为她需要出示薪水单、银行存款帐户资料、健康检查报告等隐私资料。
「喔,我以为可以直接向你们申请,我才开门的。」
看她好像要把门关上,我立刻问她是否有定期去教堂做礼拜。一开始我就瞄到,门口挂着十字架。询问的用意是确保她有一定的社交生活和援助。她说有,却不肯透露是那一所教堂,言词闪烁。
关于囤积杂物的问题,我们还是开口劝说了。
一开始她说其实东西没有很多。后来又说,其实已经开始收拾了。
后来我听伙伴说,她从狭小的门缝中看到,屋里也是堆满了杂物。
我们好言相劝,囤积杂物会有火患的危险,并询问她是否需要协助。
我看到她眼神飘忽不定,没有和我们直接对视。
「我家不能让男人进入。呃……你们可以安排几个女人来帮忙收拾吗?其实……我想一下,我只有一点东西需要丢弃。」
我们向她解释,会请职员再次上门来评估情况,并询问她的电话号码。
「不!不!不!我不能给你们我的电话号码。你们派女人来吧,我会开门的。」
为了方便预约时间,她在几经劝说下才终于肯透露住宅电话号码。
离开前,我们提醒她应该归还购物车。 「我暂时借用一下。」说得理所当然,听不出任何抱歉的语气。
这不是我遇到过的唯一的囤积杂物个案。
我读到,有拼命囤积或大量贮物倾向的人,大多具有强迫性(症)人格,几乎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医学界于2013年已将病态的囤积症 Hoarding disorder 列为精神病。
其中有一户,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探访前,我们已经从其他邻居口中得知他们家有严重囤积杂物的习惯。大门开着。放眼望去,大量的物品从屋外延伸至客厅。客厅内尽是高至天花板的铁架。一层层的铁架上,堆满了物品。天花板上,还挂着轮胎等大量的物件。这是一栋旧式的五房式组屋,格局相当宽大。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家五金店。
男主人出现了。我们介绍探访的目的后,主动提议在屋外进行探访。但他客气地请我们入内,我们也不便拒绝。
果然,客厅根本没有容身之地。看不清楚有几排铁架,反正满满都是物品。天花板上也热闹非凡,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
他引我们到厨房。我看到的,还是铁架、还是杂物。他快速地清一清饭桌,请我们坐下。
他曾经是德士司机,也当过摩多车修理员。现在,他是 karang guni 收旧货商。他四处收集废弃或老旧的摩多车和单车,再分解零件。我们看到的物品,都是他的修理工具和四处收集到的摩多车和单车零件。
「我现在免费帮人修理摩多车和单车,只收取零件的费用。」
囤积的东西都是谋生的工具和零件,还是也有囤积物精神病症的问题?我的心里有个大大的疑问。
而且,如此的居住环境,家人可以接受吗?我没有过问,只是继续观察。
谈了工作,我们请他谈谈健康状况,再谈谈他对政府的施政表现。他说起话来,温文儒雅。对政府的施政,也有自己的看法。先说对于消费税上调的忧虑,再谈到国防预算应该下降的原因。
然后谈到与家人的相处时,他开始面露难色。
「我的儿子进了某宗教见证人组织 ,工作不定。」
我的搭档是教徒,后来向我解释,原来这个宗教见证人组织一般被认定为异端教派,有一些特殊的信念和生活方式。接触过他们的人都会对他们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形象,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说,儿子过度热衷于传道解救世人,工作不定。
他频频摇头,无言中尽显无奈。
他还提起同住的还有太太和女儿,却完全没有提起和她们的任何互动。
我还在想,如此的居住环境,太太和女儿如何能接受?但我们始终没有问出口。
临走前在门外,他突然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太太和女儿说,只要她们一有能力,她们就会永远离开我,永远离开这个家。」
我们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并提醒他,如果需要任何协助,可以拨电话给关爱乐龄办公室。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下我脑海中闪出了一个词汇:「乱室家人」。乱室里,一个人人想逃离的家。这个「家」,有有形的外在环境的压迫,也有无形的内在心灵的枷锁。
朋友问我:「妳和同伴在做家访时常常看到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所面对的困难与痛苦,你的情绪是否有被影响?」
不会。
我只是在了解他们的处境和困难后,分享讯息和提供相关的协助。我只是旁观者。任何人任何情绪的宣泄,都不是针对我。我理解他的想法,体会他的感受,接受他的态度。我们说的,共情能力,是一种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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