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莉
出发前往神山的前一天凌晨,获知好朋友的父亲往生了。
爸爸走得有点突然。
十二月初他说爸爸脚肿,我请他带爸爸去看医生,特别交代他:「可能需要先验血看肾功能指数。还有其他可能的原因,如心功能不全引起、药物或久站等等。」
后来他说看了,是坐骨神经痛,打了消炎和止痛针。
一个星期后爸爸呼吸困难紧急入院时,被诊断出罹患败血症,C反应蛋白C-Reactive Protein 细菌指数异常严重,然后是意识模糊。
入院三天后的晚上他说:「现在带爸爸回家了」。
几个小时后的凌晨两点,他发出爸爸的葬礼仪式布告。
后来听说,爸爸在救护车上回家的途中就离开了。他看到心跳仪器上从数字显示变成一条直线。那是爸爸最后的生命线。
无常,没有预告片。
但我承认,曾经想过,他可能会因为某个类似现在的经历,才会从深渊中走出来。或是,坠入更深的深渊里。
一个生命离开。一个生命重生。
他正在处于最艰难的时刻,他自己知道。而这个困境,需要他自己走出来。
爸爸回着家的时候,我对我们共同的朋友说:「希望他有机会和爸爸好好道歉、道谢、道爱和道别 」。我没有跟他说这些,只是对他说:「好好陪伴爸爸,他知道大家的爱 」。
道歉。道谢。道爱。道别。
一些事情,迟了,来不及了。
一些事情,希望,还来得及。
清晨四点多我刚好来得及买到了当天第一趟七点班机的最后一张机票。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前往神山,我只能在 K 城停留几个小时。
只想看看他,给他一个拥抱。
我们拥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眼神给他鼓励。
他双手握着我的手,用无言表示感激。
我走近了他,却走不进他。通往他心灵深处的钥匙,被他自己弄丢了。
我想,走近你,走进你。
2018年8月,我走近了神山。
带着敬畏的心,我来到了神山公园。在山脚下,凝望神山。那是一个临时起意的行程,没有登山的安排,只是走了几段山径。
离开前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我走近神山。下一回,我要走进神山」。
神山,我遵守了对妳的约定。
京那巴鲁山,是马来西亚也是婆罗洲的最高峰。最高点Low’s Peak 罗氏峰海拔4,095.2米,是以1851年首个攀登神山顶峰的英国殖民地官员和博物学家,Sir Hugh Low 的名字来命名。
领了登山证,第一天从神山公园 Timpohon Gate 海拔1,866米开始登山,路程长6公里,就可以到达山腰3,272.7米的Panalaban 山屋住宿区。登山响导让我们以一小时一公里的目标前进。途中有七个小亭子可以歇歇脚。但是登山响导提醒我们休息的时间不要过长,以免脚部肌肉抽搐。
我们只带了第二天一早登顶时的衣着、轻食和水,不靠挑夫,自己负重前行。
天气晴朗。山路路况不错,都是以石头或木片或树根结扎成梯。不急不缓,我们慢慢走。一路上遇到很多挑着不同物品,如煤气筒、厕纸、食物、汽油等的挑夫;也遇到一位背着状态不佳的登山客下山的挑夫。我问了登山响导,挑夫的收入以公斤计算,一公斤五块半。每一位登山客的登山梦想,都是由挑夫们一步一脚印成就的。
我,走进神山。
一路上看到的猪笼草越来越大;树木丛越来越矮;生机蓬勃的绿茵慢慢变成冷灰色;脚底下踏着的泥石也转为坚硬的花岗岩。
开始的4公里海拔提升至2,702 米。我们顺利抵达午餐的目标地点,Layang-Layang Hut。
继续,走进神山。
走到3,000米处,JS 开始感受到了高山反应,因缺氧而出现了头痛和心跳加速的症状。我们把步伐放慢,再适时地不停补充水分。
四小时四十五分钟,我们顺利来到3,272.7米的Panalaban 山屋住宿区 ,入住 Laban Rata山屋。
下午四点半晚餐后,我们便争取睡眠时间,预备第二天凌晨二点一刻登顶。
JS完全无法入眠。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他说心跳还是快速,头痛没有消退。当时我提醒他也许是因为晚餐时喝了茶,导致他无法入眠。
当时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情况没有改善,决定放弃登顶。
凌晨零时,整个山屋就热闹了起来。很多登山客开始装备,人声鼎沸。
JS 评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估计是轻微高山反应跟疲劳,觉得还可以,决定继续前进。
我的状态不错,决定登顶的背包和水都由我一个人来背。
真的感谢我们的登山响导。他经验丰富,登顶不下一千次。我们报告了身体状况后,他说:「没事,慢慢走。我们一步一步,慢慢走。」
真的。人生,不急。给时间时间,给机会机会。
登顶的路程长2.7公里,海拔从3,272.7米提升至4,095.2 米。 Sayat-Sayat Hut 位于海拔3,668 米,是攻顶前的最后一个检查站。登山客必须在五点之前抵达,才可以获准继续前进。
每一位登山客头上的头灯,把漆黑一片,照出了一条上山的路。
天气晴朗。眼下的 KK 城市灯火通明,天空中的繁星微微闪烁。
我们跟着响导的步伐,一步、一步,慢、慢、走。
这是一段千步梯。我可以感受到空气慢慢变得稀薄,呼吸开始变得急速。
漆黑一片中,世界只剩下我头灯照明下眼前的那一片光芒。感觉不像登山,更像禅行。
一步……一步……慢……慢……走……
走着,走着,我们开始走在完全的花岗岩上,部份的斜坡需要拉着绳索才能攀升。没有杂念,我们非常专注地慢慢攀升。
五点,我们来到8公里处,海拔3,929米。
「慢慢来,只剩720米了。」
抬头看,顶峰有灯光了。已经有登山客登顶了。
不急不缓,一步一步,我们慢慢走自己的路。
五点半,天,开始露白。一条橘色的光,照亮了层层的云海。
世界,亮了。你的世界,也亮了吗?
六点,我站在了自己世界的最高点,4,095.2米。
之前曾经抵达的高点,是尼泊尔的Poon Hill 3,210米和富士山3,776米。
神山山顶是一大片非常非常宽阔的花岗岩高山台地。四周突起的山峰群,如South Peak 3,921.5米、Donkey’s Ears Peak 4.054米、Victoria’s Peak 4.090米和St. John’s Peak 4,090.7米,配合日出和云海,勾画出无边无际的风景。浩瀚壮丽。
感谢神山的接纳。
感谢天气的眷顾。
感谢身体的成全。
感谢有情的扶持。
下山时,才看清楚原来来时路是那么的陡斜。
人生,请允许别人拉你一把。
来到某个路段,看到明显比较多碎石。响导告诉我们,那里就是2015年地震的重灾区。当时他和很多登山响导与挑夫都是第一批抵达灾区的救援人员。 「看到小小的身躯被大石压着,我无法想像父母的痛。」,他叙述着当时的心情。
我读到:「2015年6月5日沙巴地震,震级6.0级,时间持续长达30秒。地震造成京那峇鲁山上18人死亡。137名登山客受困,随后全数获救。」
意外往生者中包括新加坡丹绒加东小学的7位小学生和2位老师。当时的意外轰动全国。当我们得知学校开设吊唁处时,就带了一束花,前去表达心意。
「小天使们早已安息了吧。」我在心里回响着。
无常,没有预告片。
我们原路折返,回到山屋。休息一个小时后,再徒步6公里回到神山公园。
下山路没有高度和寒冷天气的挑战,但是绝对并不轻松。 JS 一夜未眠,脚力不济。最后两公里,换我背十公斤的背包负重前行,顺利抵达神山公园。
人生的路,要自己走出来。
我对朋友说:「向前走,一定有路。给自己机会,不要让憾事重演」这句话,也在提醒自己。
无论任何事情,没有人知道事情的全部。不说、不做,人生就过去了。
人生每天都是现场直播,没有彩排。走着走着,我走到了谁的生活情境中。
走近了,我是路人甲乙丙丁。
走进了,我们是彼此的主角。
让我,走近你,走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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