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我在几天之内看了两个版本的悲情城市。一个是在西门町的真善美剧院,侯孝贤导演的数码修复版。另一个是从人间烟火的花莲到严山峻岭的太鲁阁,在数日间缓缓展开的画面。
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于1989年上映,讲述从1945年日本投降到1949年大陆易帜,台湾九份一个富裕人家的故事。经典画面一:陈松勇饰演的大哥,在三弟以汉奸身份被捕下狱后,慷慨愤言:干你娘,咱本土人最可怜,一下子日本人,一下子中国人,众人骑,众人吃,没人疼!经典画面二:梁朝伟饰演的哑巴,在二二八事件中遇见冲上火车殴打外省人的暴徒,情急之下爆出整部电影唯一的台词:我–·–台–湾–人!因为这部电影,梁朝伟一家三口在九份火车站踌躇不前的月台,成了热门旅游打卡点。
这部电影以台湾汉人的角度讲述。当我们把视角转到山区的原住民,看到的风景便不一样。
我在三十多年前曾跟随旅行团到花莲,取横贯公路到台东,不料山降巨石挡路,大巴从天祥折返,沿苏花公路到台北。当时原住民被称为“山地人”。我们在花莲观赏“山地舞表演”,恍如猎奇。这次慢游,重新接触到太鲁阁族人的纹面习俗,很是震撼。族人约定守成,男子曾猎首,女子会织布,始得纹面资格,纹面后方可谈婚论嫁。一说是方便在战斗时识别敌我,是成年和贞洁的象征,也是死后跨越彩虹桥时祖灵识别的标志。换句话说:不纹面,便不是太鲁阁族人。
纹面终身相伴,无法洗脱,这是何等的承诺!在“文明人”眼中,这却是野蛮和落后的习俗。百年前日据时代,统治者就开始强制废除。族人有顽抗的,躲入深山,继续坚持传统。在现代社会,这个习俗即便不禁止也无法延续。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位纹面老人,不知是否仍然在世?
我在花莲的几天,把民宿的电视调到原住民频道,发现很多节目都与保存习俗有关。节目中,族人领袖和文化工作者,打出来的是汉人姓名,口中说的是汉语,我不知道应该感觉滑稽还是悲凉。如果说台湾汉人,遭遇日本人和大陆汉人,被欺负了;那么台湾原住民,遭遇荷兰人、日本人、汉人 – 尤其是汉人 – 悲情岂不更甚。他们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遇上积淀厚重的中华文化,招架不住,连姓名都改成汉人样式了(再下来,他们还要遭遇基督教)。横贯公路的重要驿站“天祥”,原名是太鲁阁语中的“山棕”,一种植物的名字,如今变成抵抗蒙古人的中华民族英雄名字,真是荒谬啊。
在通往花莲南滨海滩的行人桥上,我看见了一幅壁画:一个原住民祭师,张开双臂拥抱天空,身后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大鸟,背景是南滨的沙滩、山峦、土地。周围有几幅画,描绘天真无邪的原住民女孩荡秋千。
我说不上来,只觉得祭师的表情是绝望的,心中有一根弦幽幽作响,深深触动了痛处,悲情不已。
2023年5月1日刊登于《南洋商报-数码游牧》专栏(链接)
【寒露】生命若是一条河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