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苔

by MingYan Yap

黃可偉

2022年4月27日,外婆去世十周年前夕,我们在长沙湾天主教坟场为她的坟起骨。香港地贵,逝者也难以久居,我们一家承担不起永久墓地,外婆的临时土葬墓要在十年后起骨,迁往同地的永久骨龛。

起骨那日朝早,我们与仵工走上山上,那时墓碑早已去除,只剩下一个掘开了的墓穴。我们站在外婆那一行墓穴的上一行,由上而下视察仵工起骨过程。打开早已残破的棺盖,就见裹在已经朽坏的福寿被中的外婆骨殖,仵工按顺序,由上而下执拾骨头。外婆的骨头埋在土中十年,早已发黄。我们之前听坟场职员说,要是先人骨殖仍未完全化掉,就要再多埋半年,待肌肉组织完全腐化才可以起骨,幸好外婆的肉身在十年后化得很干净,不留任何肌肉,不用再延后处理。要是再延后半年,长沙湾坟场大概会满位,要搬去维多利亚港对岸、交通更不方便的哥连臣角天主教坟场了。

由上而下俯瞰外婆发黄的骨头,是我第一次目睹真人死后的骨殖,以前只在书本、网上与电视看过的人骨,到今天在我面前真正出现。外婆以往被我握着暖暖的手,亲吻的带弹性的面颊,都尽数被蛆虫吃掉,再化成黄土中的养份。这时仵工首先拿起外婆的头骨,原来头顶还有一小撮外婆早已变黄的白发,他随手一拂,黄发随之落下,飞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心中刺痛了一下,心想以往我们家人,甚至陌生人都赞许漂亮的一头如雪白发,这十年在土中世界,就这样化掉,只剩下变得暗黄的一小撮。

那一小撮独留的黄发颜色,令我想起郊外大石头上,那些黄黄绿绿的苔藓。苔藓依附石上,就像外婆那撮黏在早已失去血肉的头骨上的黄发。廿多年前,当外婆还是七十岁而仍有活力的长者,而我还在中学读书时,老师在地理课上,就教我们岩石风化(Weathering of Rocks)有几种,其中一种就是生物风化(Biological Weathering),植物或微生物会分泌出酸性物质,软化岩石表面结构,最后慢慢分解岩石成沙土。现在看来,岩石这个寄主(Host)与苔藓这个寄生者(Parasite)的风化关系,其实颇有爱的意味,苔藓长期与岩石一起生活,分泌的酸性物质令冷硬的石头也被融化,这不就像不少伴侣与家人,在一起长期生活时,既出现紧张磨擦,同时又相濡以沫这种复杂的关系?

外婆的性格很硬朗,我想天生固然是原因,可是她长大后的经历,更是令她变成铁娘子的直接因由。外婆本来出身广东梅县的大地主之后,自小锦衣玉食,1949年中国解放后,外婆的爸爸,亦即是我未见过的外曾祖父因地主身份打靶,外婆南逃香港,寄身市区牛池湾村砖屋,后来她与同村的外公结婚,生下我妈在内的三个孩子。可惜几年后外公不幸英年病逝,外婆要承担养活一家人的重担。外婆由以往的千金小姐,变成解放后一贫如洗,到香港后早孀,为了承担家庭,她替邻居煮饭洗衣、到公共水喉挑水赚钱,到日后得到神父帮助,到圣母医院当杂工,生活才稍为安稳。面对生活上的磨难,大概就是她变得性格硬朗,甚至带点固执的原因。

 以往曾有一段时间,我在大学毕业后曾寄住阿姨家,与同住的外婆关系紧密。那时外婆有领政府每月发放的长者津贴,她往往不时用小额纸币,包着一些零钱给我当零用,她有时不止给我与弟弟、两个表弟零钱,甚至给予早已成长已久的阿姨,令阿姨很不高兴。对外婆来说,给零钱是爱的其中一种表现方式,她却不知道,这会令阿姨勾起家庭经济拮据的窘态。

有时外婆又会悄悄跟我说,在阿姨家要小心行事,要规行矩步,免得给阿姨姨丈麻烦,听的时候多了,觉得她太啰嗦,我就觉烦不高兴。我妈、阿姨与移民外国廿多年的舅父都侍外婆至孝,有一次妈却跟我埋怨外婆重男轻女,因舅父举家移民不开心,觉得他的家才是自己的家,而妈与阿姨却是外嫁女,她们的家都不算真正的自己的家。我日后将外婆对我的叮咛,到妈对我的埋怨,两件事拉起来一起看,发觉其实都只是一件事,就是因为她觉得阿姨家不是自己的家,才觉得自己,甚至我都只是寄人篱下,所以凡事才要小心提神,不要予人麻烦与口实。不过这种我之前看来的啰嗦,实在也是出于爱我的原因才说给我听,但是阿姨与妈又怎会不知道外婆的想法,令她们觉得外婆生份见外。

外婆这种固执性格,与她对我们表现爱的方法,有时就像冷硬的大石头压下来,难免令我们刺痛与难受,但我们都知道她并不是想令我们难堪,她的心底还是给我们满满的爱,我们会不舒服,但从来都没想过她有一刻会不爱我们。外婆去世十年,我家还有邻居时常跟我说:“你妈很孝顺啊!天天到阿姨家一起照顾母亲。”邻居记住的还是十年前,我妈每天不辞劳苦到阿姨家一起照顾外婆。外婆过身前几年身体孱弱,不能行走,不能自理,整天卧床,不过妈还是很自豪,自己与阿姨当年没有送外婆到老人院,而是亲力亲为,天天为她喂饭、沖凉、上厕所、到医院复诊……直至外婆最后的一段日子,因跌断脚入院做小手术后才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外婆在住院休养期间,因败血病过身,阿姨与妈再没有机会接她回家,亲自照顾了。

我喜欢地理课,透过它学习有关这个大自然与人伦的事。在地理课的教育中,我学到哪怕是一座又高又大的山,在风化作用下,都会日渐萎缩、减小,与变矮,正所谓沧海桑田,全世界很多山丘在日后都崩解成一片黄土碎石。我由地理课,学懂宇宙间的无常。外婆在我家的地位就像一座圣母峰,可是经过时间的风化,在十年后她始终还是不得不变成一副小小枯骨。

我想,看见外婆的骨头时,还及不上看见她头骨顶部那一小撮黄发,心中会刺痛一下,也许是因为外婆在生时,我不会见到她的骨头,哪怕我理性上心知那是她的遗骨,感性上它们都是带距离的陌生之物,她的头发却不同了,是我肉眼曾目睹,双手曾为她梳理之物,现在见遗发孤伶伶独留一小撮,令我心想:啊?外婆就只剩下这些?

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同时有点安慰,外婆过身前头发还是茂密,十年后,头发不知怎样大多不见了,独独留下一小撮,又给我们看见,似乎像在启示一点什么。要是外婆这座大山,在十年的冬天后被苔藓风化成一片沙土,春去春又来,就像苔藓会在来年春天蔓生繁殖,沙石落到地上也会变成沃土滋养大地,外婆生前留下给我们的爱,还是会在我们这些生者身上永不止息。

同年6月1日,外婆小小的骨殖放入箱中上位,封上龛位石碑时我跟外婆说再见,是说Goodbye,同时也是说“再次相见”。继承了外婆的天主教信仰与顽固性格的我,始终固执地相信,有一天我们必将在某个时空重聚。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首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意象用得极为贴切,用岩石与苔藓来比喻人与人的关系,有摩擦又有爱,毕竟人世间所有的关系都是复杂的。文章从外婆的坟起骨开始写起,写被风化的外婆头发,变成一小撮,就像故人即使已经逝世了,依然会留下痕迹。

蔡晓玲

文章充满了意象和隐喻,与主题紧扣呼应,自然而流畅,不造作而诚恳。首先将石与苔比作“紧张磨合”又“相濡以沫”的亲情关系。最后将生前的外婆比作圣母峰,过世后只是“小小枯骨”,对生命终究流逝表达了感叹,而外婆剩下的那一小撮头发,就如生命虽然会消失,但仍必然留下痕迹,对后人的爱仍长存在心底。

方肯

这篇作品以香港为场景,以外婆逝世十周年起骨(拾骨)切入,写得细腻,以一撮发丝为隐喻,谈及岩石这个寄主与苔藓这个寄生的风化关系,回望外曾祖父在中国广东梅县因地主身分被批 ,外婆逃到香港,与外公结婚,因外公早逝,外婆寄住阿姨家。外婆虽然是一座圣母峰,但是在时光风化,十年后始终还是一副小小的枯骨,其保留的一撮发丝,彷彿遗留一份爱。文字和情结的铺陈精彩。

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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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梦的年龄被岁月鞭策着走过,从毫无方向,到订立目标。 认识自己,活出属于独一无二的人生。书写生命纪念册,赢取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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