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
剥开充满尖刺的硬壳后,饱满厚实的肉体,就这样赤裸裸地落入大伙儿的瞳孔中。视觉的刺激,配上香味的诱惑,口水早已泉涌。于是,伸手一抓,拉它离开雪白的温床,往黑洞送入祭祀品。
牙齿一咬,手一拉,拖出丝丝的果肉纤维。随着咀嚼,富有层次的苦甜丰盛口感、浓郁的香味霸道地占据鼻子和口腔所有的通道。黄肉进,褐身出,榴莲果肉都在我舌头与牙齿双剑合并的豪取掠夺下,全数进腹。
我是被它迷得神魂颠倒的信徒,折服在它果王的圣威下,无法自拔。即使知道它们将会在我体内引发一场激战,也在所不辞要赴这场饕餮大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愚勇,舍我取谁?
别馋嘴,吃一块就好,点到即止,应该无大碍。直到真正重逢,才知高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禁欲许久的死火山,逐渐有滚烫的岩浆由下而上,迅速在全身奔腾起来。
既已失控,何须再装淑女?
舔唇咂嘴一番后,再瞧那些令人染指垂涎的数瓣儿果肉,顿时有想要将这些祸害人间的妖精占为己有的贪念。我是在为民除害啊,思及此,手已下意识地做出反应,稍稍回神,嘴早在吸允着最后残留在壳上的肉。别问我究竟吃了多少块,画公仔唔使画出肠嘅。
吃饱喝足,未及思淫,灼热的喉咙事先送来海啸预警。这副在年轻时损坏的躯体,又是时候还债了。即使水喝得再多,数小时后仍挡不住偏头痛的大肆席卷,一紧一放的抽搐感,从头至颈,淹没我所有理智思考。偶尔伴随作呕感,恍惚间,还误以为自己怀上第三胎。殊不知怀孕时,未曾经历孕吐,而今竟遭此番折磨。
第二天,举凡热流经过之处,必留痕迹。先是一两处口疮漩涡,接着是喉咙痛。肆意乱窜后,行至丹田,疯狂通知我姨妈到访,还得开门迎接喊欢迎光临才冤枉。我爱榴梿至深,它恨我入骨。
食物不是会相生相克吗?深明此理的我,何尝没做应对之策。取榴梿壳喝水、喝盐水、吃山竹、喝椰水等,通通阻止不了热流的嚣张气焰。我则如一个遭所有偏方遗忘的弃婴,哀号连连,怎奈无计可施。
我总记得,榴梿季节末,一群屁孩半个身子悬挂在栏杆外,翘首以盼地等待榴梿罗里进村。过后,即有两萝竹篓的榴梿,在目光灼灼中被抬进后面厅。虽然此时的榴梿皮薄肉稠,苦甘味道依旧滋养着饥不择食的舌蕾。
等着父亲剖果王的当儿,我老是喜欢把鼻尖凑到那些微张的缝隙,贪婪吸着它们得天独厚的香气。偶尔浑然忘我,身后突然有人叫着,吓得差点倒栽,黏出个天然麻脸来。
父亲会用一块布按着刺人的榴梿,右手握着刀,利用刀尖轻易就朝尾部开花的地方剥开。遇上顽固不灵的,父亲可是双手各持一边,拉扯到脖子的青筋暴起方能把它搞定。
兄弟姐妹围拢在榴梿旁,榴梿一开立刻夺之。莫等闲,眼明手快才是王道!否则,等来一堆空壳,就真的空悲切了。抢到幼籽肉厚的,自是吃得更心满意足。偶尔为求快,急急夺之,差点要上演虫半身在外的惊魂记。
一定要把榴梿肉吃得干净,连种子上那层薄薄的榴梿肉膜也吃下肚,露出种子光秃的褐色,才算大功告成。否则,身旁的二五仔二五女,会使出一阳神指,说:“喂,你没有吃干净,这样很浪费。”
放在盘子里的能退货重吃,那些已然跃过栏杆飞入五脚基旁大型垃圾场的,自是逃过大劫。想走捷径都丢?休想!几双电眼锐利无比,盯得背脊发麻,直剿深处的心虚。
榴梿亦是我们饭桌上的佳肴。一碗白饭上,堆着榴梿山。不做愚公却当饕客,汤匙掘饭,手拿榴梿,通通往同一条隧道送。我只恨榴梿山非如实山挖不尽。除此之外,我们还会把榴梿肉放在饭泞里翻来滚去,像裹上一层珍珠,送入口榴梿和着饭香,人间美味也!谁有闲空去理会热量高这回事?不都用榴梿壳装瓮缸食水驱热就好啦。大菌吃小菌,也如其他人般,牛高马壮长成大人。
此时吃得发出啧啧声,背后即有谕令当头劈下道:“吃东西吃到啧啧叫,成何体统?” 好吧,为了体统,所有五味杂陈,像个贼似的,赶紧往记忆柜子里塞。塞到廿多年过去,一打开这个潘朵拉盒子,旋即有不可收拾的悸动。
走过后面厅,淡淡的榴梿香尚在记忆走廊回荡着呢。时间转个身,秒变呼啸而去的当年。毛小孩亦已是人父人母,为孩子学开榴梿,换我们看他们吃得痛快。
回忆喂我吃一颗长生不老药,总让人有种青春永驻的错觉,仿佛韶华仍于原处等待。唯当身体警钟倏然响起,才知吃的是麻醉药,醒来遍布的疼,惊讶着发现青春小鸟飞得比谁都快。
从中学开始,硬朗彪悍的花木兰,突然给琼瑶里的紫薇格格附了身。从此,我就在母亲焦虑的眼神里,于血流成河的艳红中,跋涉前行。悠悠十多载的岁月里,个性愈鲜明的食物,都跟我有深仇大恨。冰水、黄梨、黑白芝蔴、当归、榴梿等等。爱恨分明的蝎子也有对食物俯首称臣的时侯。
所以,昔日跟同事出外吃饭,总经理会点知知港香甜多汁的黄梨做饭后甜点。我咽下口水别过脸,若放纵吃几块,隔日山洪即会决堤,屡试不爽,个个却当我是养生实践者。
这个穿上美丽误会外衣的黄莲,常常欲吐出去,复又猛然卡在酸涩的喉咙,差点噎死。苦上加苦的,尚有中医同事们为我把脉开的中药方,可滋阴,补阳万万不可!女人的大补品,皆是我的禁品。泡药坛子的我,每每走入药材丛林的办公室,才稍微安下心。至少,药材味随着隐身,不至于太突兀。
那几年,久病成医的我,倒也磨出跟身子的绝佳默契。面对昔日钟情的食物,不为所动就好。而且,还能学点皮毛的中医知识和身边人分享,这大概就是另一种啼笑皆非的收获。
尔后嫁为人妻,怀揣恐不孕的恶梦,老天爷却接连送来两个女儿。心情乍喜间,却又有种好字少一半的缺憾,丝丝萦绕心间。笑着哭着,在时光里翻山越岭。兀自高兴着阴阳调和后的身子,会恢复年少时期的神勇巅峰。在偏头痛仍未席卷前,我尚痴守此线希望。
做着榴梿跨国生意的闺蜜还对我说,你啥时候想吃,告诉我一声就好。怎知,我却选在榴梿最天价的季节嘴馋。那两个有机猫山王已要价两百马币,她却分文不取。这愧疚的榴梿味也跟着塞进柜子锁紧。
不过是想要好好与之和平共处,却还是变成相爱相杀。多次迎身奋战,终得拖着遍体鳞伤的躯壳倒地。吃个周边雪糕,亦有一场冰与火的缠绵厮杀。火龙钻入喉咙,高唱胡不归啊!
此仇不报非君子的壮志凌云,所剩无几。转身想离开,香味突又飘然而至,欲擒故纵,最终逃不过遭反噬之命!还得忍受它冷眼睥睨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可恨啊!这场博弈,显然胜负已分。不甘就此涂地的我,挣扎起身,只想找李白斗酒十千,才能同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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