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国勇
中学时期,马来文学科中有一篇《金山公主》吸引我的眼球,大抵故事是这样的:马六甲苏丹马末沙丧妻,听闻金山公主貌美如花,动了心念。手下一路艰辛,遇到老妪提出七个刁钻的要求。苏丹不惜劳民伤财,然而对于最后一项条件——取王子的一盘血犹豫再三,即将下手之时公主出现,谴责苏丹的残暴自私,苏丹懊悔不已。
见山是山,金山对我来说,只是一座带有传奇色彩的山,也曾想一睹真容,却马上被自身瘦弱的身材打消念头。
岁月如梭,二十有八的我从尼泊尔高原徒步归来,还未陷入闹市红尘的喧嚣,我感知到金山公主的召唤。趁着势头未虚,我以行动回应多年前的夙愿。出乎意料地,四位朋友响应了我的邀请,一齐踏上金山之旅。虽然其中三位体能普通,我固执地相信事在人为,只要及时锻炼,也能像我一样轻松上山。
我与其中一位朋友——伟哥同在外地打拼,便一齐训练。伟哥满怀朝阳,向我诉说星辰大海,我嘲笑他没有训练的话,只有礁石满布。膨胀的灵魂忽视了自身积攒的脚步,肆意挖苦,藐视勤奋的汗水;自大终将湮灭仅存的吉光片羽,吞噬吾身。
清晨六时,一条细长幽径直入金山咽喉,1276米的大山在云雾中岿然不动。那一刻,见山不是山,是冀望,是憧憬,是敬仰,是挑战。
开头十分钟的谈笑风生很快成了气喘吁吁。抵达第一检查站时,山导发现了问题——我们跟不上前方的队伍,后面的队伍不断超越我们。如果无法在指定时间内抵达第四检查站,即无法挑战KFC路线,转而走另一条简单、同时也是下山的路线。
KFC路线相当于攻顶金山的精髓,也是挑战者向往的必经之路。在这里,爬山不再仅限于双腿,人们需要动用四肢攀爬绳子、楼梯等障碍,成功挑战者被所有攀爬金山的人默认为强者,带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刻板印象。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雄性荷尔蒙挑战,尽情挤压调度上半身肌肉,支撑全身重量,跨过一道又道的坎,迈向前方的高山。幻想中的画面伴随着明显的肌肉线条、大量粘腻的汗水,以及多位美女向我投出羡慕的眼神,令人心旷神怡。
画面充斥着我的下丘脑,我对朋友大喊一堆画大饼的塑胶口号,怎奈平日的缺乏练习此时化为大量的肌酸,麻痹着队友们已是强弩之末的肌肉,登山杖也是徒劳,水分不停从体表流失。
在第三个检查站,山导见我们已是风中残烛,从容说道:“山就在那里,哪里都不去;不必追赶,终将抵达。” 这句话将我从男性力量崇拜的画面拉出来,爬山是为了爬山,还是展示自身的力量?
到了分岔口,我们毫无悬念地走上较为简单的路线,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心里深处依然稍有不甘。
海拔八百米,植被和树林画风渐变。地面多了苔藓,树木逐渐稀疏,更多的阳光穿透大地,尘光中的粒子漂浮闪烁。不时吹来的凉风,令登山过程变得舒服畅怀。我尝试打开心结,说服自己。
最终在两点左右,我比队友先一步观望三州交界,远眺马六甲海峡。云雾缭绕,凉风吹拂,作为六小时不懈前进的奖励。望向无远弗届的虚无,我诘问:这是我应得的吗?舍得回应的只有风。我搞不清楚呜咽是否代表嘲笑。
怎么也没想到,下山才是噩梦的开始。由于上山已将大家的力气榨干,下山就任由两个膝盖下放地面,带来的撞击产生下一步的动力。为了不拖慢他人,大家分为三小组,依照自身的步伐前进。无止尽的下行,将对美食的最后信仰消磨殆尽。随着太阳西移,水及食物补给都已告罄。
黑幕降临,为金山披上神秘与蛮荒。虫鸣鸟叫变得急促怪异,兴许呼唤幼雏归家免遭俘掠。偌大的暗黑森林里,仅剩的五位登山客及山导,借助微弱的灯光,本能地寻找生命的出口。目光所及只有一米多的视野,远处树影魑魅,不时传来簌簌草动,也不敢回头,只怕惊扰了他人休息。
山下的办公室外,所有人有许多话想说,却只听到喘气声,隐含着所有交流的信息。伟哥全身淋漓,不知是否掺杂兴奋的泪水。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身上一定有星辰大海的浪花,闪闪发亮。
深夜的民宿里,久违重逢的灵魂支撑着残破空壳,我们聊起以前的丑事、间中各自遇到的趣事,展望下一次的见面。到了这个年龄,话题大多围绕在健康议题上。三位体能普通的朋友,一位脊椎有问题、一位有高血压、另一位则有哮喘及膝盖旧伤。运动表现与疾病及伤残互为表里,较差的运动表现不能完全归咎于懒惰或疏于运动。这么简单易懂的道理,我却轻易被自大蒙蔽双眼。在我们不常联系的时间里,各自的病情有所改变。不变的是,他们毅然选择这条不简单的道路,承担着身体之重,义无反顾地陪我驶向金山,我只能用欢笑掩饰不敢表露的感激。我空有一副健康的躯体,眼里却只见欲望。
朋友都去睡觉了。望着一望无际的惨白旷野,我内心的恐惧肆无忌惮地流出。我害怕人家问我是否通过KFC、害怕掩饰讥笑的表情、害怕懦弱被放大、害怕着一切力所不及的事物。
远处的金山暮霭沉沉。
面对位高权重、财大气粗的苏丹,公主也许动摇,也曾迷茫,也想逃避,可是,她知道恐惧只会夺取力量,唯有面对,迎头痛击,方能打破世俗的规矩。事后说事总显得轻描淡写,当下遇到困难的恐惧,只有经历以后才能书写。
真正的勇气,是直面自身的懦弱。
内心曾经住着一个影子,身体孱弱,四肢修长,肋骨外露,不敢直视对方。在漫长的岁月,他学会了健身,努力增重,坚信强大的躯体能保护自己,佑及他人。影子逐渐褪去,却从未消失,只是被遗弃在角落。我终于鼓起勇气抬头,见到了幼年时期的自己。
皎月微朦,见山还是山。金山巍峨矗立,不做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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