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师会》的人物重塑与改编
徐墨龙
“质本洁来还洁去”,是《红楼梦》女主角林黛玉所吟诵的一首诗——《葬花吟》的其中一句的前半句。下半句是“强于污淖陷渠沟”。在赖国芳创作的小说《谢师会》中的“谢师会”,主要人物刘老师也说了这句话——他是听到有人提纪瑞云(女主人公)之死,而“幽幽地”说的。读《谢师会》,读者很容易发现《红楼梦》的精神意义及其部分内容或结构元素为小说所借用。包括学生演《红楼梦》,并借代《红楼梦》人物名字直呼学生。在宴会里,刘还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今晚,贾宝玉和林黛玉都缺席。” 读小说,读者可从小说人物的行动线索,获取小说主题意义。“今晚,贾宝玉和林黛玉都缺席。”这句话,以及前面“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铺垫,推动了男主人公李国基的行动,起身向刘说出“积压心头多年的话” :“老师,有一句话,我早想对你说——我要谢谢你。”这句话看着很一般,但明眼读者都能理解作者为何以“一字一字流出”,来描述李说这句话的语气节奏?因为,这就是小说人物的行动时刻了,行动带来高潮,此刻,读者和人物一起获得释放,走向新生。
《谢师会》小说的人物行动(动作)设置,就是李国基的心结,以及这个心结的解除。这在戏剧里也是一样。编导保留了这个动作,只是做出了如下改动:
一.原著中上述刘说的两句话消失了。
二.国基没有和刘说“我要谢谢你”,而是反过来是刘和他道歉,说自己辜负了他。辜负了老彭。
于是小说的高潮,成了戏剧的大团圆。“大团圆”是中国小说与戏剧常用的一种结束模式。这一点容后再述。
这个改动是编导重新塑造刘老师这个人物的必然结果。在剧中,李奕翰饰演的刘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对学生谆谆善诱,引导他们认识、热爱中国文学、中华文化。但他在剧中面临的几件事的抉择方式,用剧中李国基的话来说就是“骗子”——默许校董干预校庆演出角色安排,让自己的儿子取代国基演出贾宝玉;认同学校开除瑞云,只因她参加“抗议华小高职委派不谙中文教师升任副校长”示威;不理因反稀土厂被政府对付向他求援的彭老师。剧中刘成了一个伪君子。但在小说里并不是这样。在此引述小说片段:
“《葬花吟》演出翌年,李光耀政府关闭南大,改制教育,华文中学在新加坡消失。刘老师与一批华教人士,组织起来陈情抗议。可是,在当政者强硬镇压的威胁下,人们很快便作鸟兽散。1987年,大马政府启动“茅草行动”,关押大批华教活跃分子,有几位刘老师的旧时战友受到牵连。刘老师在长堤南端奔走,设法营救。然而,新政府不欲干涉马国内政,稍具影响力的民间人士,如陈董事,皆选择明哲保身。六十年代的左派斗士,老的老,被流放的被流放,剩下的几个都已经妥协,或归隐,或被安置在优渥的职位上。他曾经景仰的长辈,没有一个愿意去踩这滩浑水。”
对刘老师的“指摘”,小说与戏剧唯一重合的只有:默许校董儿子取代国基演出贾宝玉。
岔一下题稍加说明:小说中的故事地点是新加坡,戏剧改编为吉隆坡。这个变更虽无伤大雅,不影响主题意义的阐发,但是小说的另一主题——对华文华语、中华文化的内涵在这一代人的眼前走向式微没落的哀痛,在戏剧里也就轻轻带过了。但本文重点要讨论的是:戏剧人物的重塑,对作品主题产生的影响。
回到小说的刘老师, 作者对他的“评语”是:什么事都办不成。但作者给他的更多是同情,因为:时也,命也。所以,我们无法苛责,最多只说他能力不足。只是来到戏剧,安排刘老师站队冲突的另一方,或不积极维护正义,不帮自己人,虽可以从其身份立场去理解其中的不得已,不至于定义为反面人物,却也有点儿那个意思了。这当中的其中一项:对“不帮”的指责,就很难说服人了——彭老师要求刘帮他在学校复印抗议传单,稍有理性的人都会拒绝吧?
但我们理解戏剧的改编自有其选择根据及其逻辑。例如要求场景的集中、制造戏剧性与戏剧张力追求冲突的尖锐性。按导演的说法,是戏来到这个阶段,需要一场“交锋”来一次性化解整个戏的悬念(矛盾冲突),因此就让刘李来一次“决斗“了。只是这样的选择——对刘老师的重塑,结果是淡化了原著的更为深刻的主题意涵与哀伤情调。
另外,戏剧与小说对20年后的“两拨”人物的处理有所不同。小说的“两拨人“,一拨是刘老师、国基、小慧,(还有死去瑞云与说着瑞云的故事的”薛宝钗“);另一拨是以”贾宝玉“为中心的其余人。这样的安排凸显了作者的爱憎,也为小说带来近似《红楼梦》结局的那种悲凉感——即便接下来的尾声安排了一抹暖色调,让“阑珊的灯火,温柔地撒在他们(国基与小慧)身上。”而戏剧的处理,就是上文提到的“大团圆”。鲁迅曾说:“中国人的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这里不去讨论一般戏剧的大团圆结局的好坏,只是想谈本剧的大团圆结局的意义。让人没想到原著小说避开的,在戏剧里却把它圆了。这样做带来的问题是什么?我觉得就是稀释了戏剧的悲剧性。关于道歉:有观众认为那个时代的老师不会道歉。而编导的解释是:老师为了大是大非可放下尊严向学生道歉,这凸显了刘与别的同代老师的不同。我的看法则是道歉与否,对人物性格方面都可以自圆其说,但“道歉”这一动作对作品的第二主题:对中华文化式微没落的伤痛,却是伤口上撒盐的。
但我们不能视此为编导的动机,因为这一点——像新加坡那样连根拔起、全盘西化的语言文化环境的改变,让一代人对中华文化式微没落的慨叹,恰恰在马来西亚是很多人无感的。因为在马来西亚,虽然“香蕉人”与日俱增,“华语”大致上还是华人的共同语;中秋节虽沦为“灯笼节”或“月饼节”,节日还是在过的,即便不比圣诞节来得更受年轻人重视。小说作者赖国芳中学以后到新加坡升学,从此进入一个以英文为主的世界。他在一个访谈中说:“那是一个和原来的中文世界完全脱节的经历……英文,是我白天和世界交流的工具,但中文始终是我在夜深人静时,和自己的灵魂对话的唯一语言。”作为一个成长时期主要以中文思考与表达的华人,他在新加坡亲历见证了 “脱华入英”的语言规划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小说中“关闭南大,改制教育,华文中学消失”,都是“脱华入英”的具体操作或结果。所以从这段谈话里,我们可以感受作者深深的中文情结、及其隐隐的伤痛,并借此理解小说的另一主题——一个民族被剥夺了自己的语言使用的权利,及意涵丰富的文化被自我肤浅化后的无奈与悲伤。
戏剧的改编因应本土化的需要,把“净选盟”运动的崛起以降的本国政治演变作为背景纳入,成为一条戏剧线索。这条线索以投影、歌曲或默剧动作形式,重现净选盟召集的大示威历史场景,最后以马来西亚首次政党轮替的新闻投影片结束。这些场景是让不少观众动容的因素之一,因为这是不少马来西亚人亲历或熟悉的历史现场,在剧场里突然得以回顾这段历史,再联想当前的诡异政治局势,压抑的情绪找到出口,也就不禁潸然泪下了。
在舞台上上演“净选盟”的示威场景,展示了导演的调度功力。难以想象戏剧可以在黑箱剧场舞台上,近乎重现现场的方式演出一场镇暴队镇压示威者的戏。导演的方法是写实混合写意的横剖面展示方式——辅以投影、强烈音响,把示威者与镇暴队对峙后挨催泪弹的场景呈现出来。在巨大的示威历史场景画面播放中、在铺天盖地的催泪弹的呼啸与爆炸声响及群众的呐喊声中,在众多演员急速移动的动作调度中,歌唱演员张盛德抱着吉他现场演唱《这样吧这样吧》。于是综合声画效果把观众情绪点燃,也把观众思绪带回了沸腾的2012年——15万人参加净选盟3.0集会,遭警方镇暴部队发射水炮和催泪弹。警方也追逐并逮捕集会参加者,现场有许多人遭到殴打和蹬踏。
于是戏剧陡然进入高潮。用流行语来说这是戏剧的高光时刻。也是这样的张扬澎湃的高潮,替代了原著隐藏却又深水涌动的高潮,让演出完成作为一个通俗戏剧的任务——二元对决,黑白分明,圆满收场。说白了就是,前文述及的:戏剧的第一条动作线的高潮——李国基与刘老师的对决,只能以刘老师认错为收场;不只是这样,所有主次要人物的个性发展到此刻都要停下来,让位给戏剧的大团圆结局。
话说回来,作为现实主义通俗戏剧作品的定位,在让更多观众欣赏与理解戏剧的角度来看,本剧编导已经达成任务,这诚然可喜可贺。只是在通俗与艺术之间,如何取得平衡,保留更多的原著艺术成分,避免陷入平庸化的窠臼,却是创作者的巨大挑战,也是我的思索了。
原载:20231119星洲日报艺文版起坐谈戏剧专栏
摄影:林伟彬
备注:报章为节版,此处刊出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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