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
我有一双黝黑的手,粗大毛孔下覆盖着青筋浮起的手背,每每望之,似在凭证劳碌命的事实,无地自容的窘迫感瞬间袭来,唯有藏于身后。
如今,我是连这双手都没能护好。古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确实成了不孝之人。因为近两年来,风瘼、敏感和真菌,组成皮肤战斗队,斗阵来我的地盘𨑨迌,与白血球展开领地之争。
真菌在泡沫海潮一次次的相助下,正式于十指山和沟壑处插旗,成功着陆。以血为养分,以白兵尸体为底,开出满山遍野,艳红的曼殊沙华。
两军厮杀引起的痕痒,令我百般难奈。总会不自觉地辣手摧花,却使花开得更璀璨。麻辣的肿胀循着十岭迤逦出一条滚烫红山脉。
十指山上尚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口子,个个成了有口不能言的冤魂,吐着怨气向我哭诉。可我仅用数片创可贴,堵住所有求救的讯号,继续乐得清净。
“过几天就好了。”最可怕的,就是无知。
“妈咪,帮我拔橙。”十指拼命搓揉时,后头传来闺女们的请求。
橙皮离体时,油苞内爆裂的汁液,正好为它们下了一场甘露。加码升级的麻辣与痛,连眼泪都在狂飙的路上,双手抖得无法再继续。连忙叫外子接下未完的残局,我则仓惶地翻箱倒柜找解药。
完了,圆形小白罐已刮得异常干净!脑海里闪出之前用热水烫手的老法子。于是,完全妄顾尚有伤口的存在,速速钻进热水止痒。入水的瞬间,每个毛孔使劲地张开呼吸,一股热流由手指蔓延到头脑,竟是带有松弛的无比痛快!
正想开香槟庆祝,谷哥哥家的群医却异口同声说热水会让毛细血管扩张更为明显,加重局部皮肤发热和泛红情况,有可能会让皮肤渗出水和糜烂。热胀不行,走冷缩路线。直接放冰会冻伤,仅能用泡过冷水的毛巾覆盖。但时限一过,双方再次厮杀,不死不休。
于是,我踏入病急乱投医的队伍中,任由中西药在十指山上华山论剑。无论是跟友人辗转买到的民间偏方、手工对面叶药膏、中药的祛癣膏、从药行买的湿疹或祛癣药膏等皆有。偏偏,每次失望都在对岸,讪笑我的天真。
直到最后的那根草,压死了骆驼。
那天,我煮完三餐,卸下十指山的黑铠甲,让忍者回归世间,重新捡起琐碎的日常。可阳春水与泡沫仍见缝插针入侵。发白、佈满皱纹的十指山峰,展现着盐分流失与汗管周围血管收缩的结果。时强时弱的痕痒感,则是白血球发出的号角声。又硝烟弥漫了。
几乎是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墙角,脑内的杏仁核催促我奋起反攻。我取出搁置数月的祛癣膏,为它们下起一场厚厚的雪,盼能冻死蠢蠢欲动的真菌,许我一晚冬眠的夜。那抹洋洋得意的弧起微笑,化成一艘舴艋舟,载着我轻轻悠悠找周公子去。
梦里的周公子,化成相公模样。谈笑风生之余,他正抚摸着我的纤纤玉手,似羽毛在轻拂。巧笑倩兮的我,羞涩地想抽回,怎知他力道逐渐收紧,大有誓不放手的强硬。惊慌抬头,原本面如冠玉的谦谦公子,何时已露狰狞之貌?
乍醒之际,梦里小鹿乱撞的心跳如野马狂奔,黑暗中的双手传来明显的一放一缩,如脉搏在跳动的紧绷感。手指像是给人绑在十字架上,连最简单的弯曲,都得使劲拉扯。原来非南柯一梦。
“我的双手,怎么肿成猪头饼?”这是一场被下了咒语的白雪。
六神无主时,唯有唤醒那支定海神针。然后,在慌乱下涂抹另一种保湿膏,又怕重蹈覆辙,立刻用沐浴露冲洗干净。嗡嗡嗡。一片无尽的白,是当机的讯号。定海神针却开着平板电脑寻找解决方案。
“现在要去急诊部吗?我的手这样下去,会缺氧坏死吗?”我如坠冰窟,脸色一片死灰。耽搁多一分钟,手真的撑得住吗?
“这样的时间,去紧急部门也没医生。你先拿我的癣膏涂薄薄的一层。” 时针指向五点,我站在走或停的夹缝里,两难。
滴答滴答,扑通扑通,两个不同频率的东西,都依照自己的步伐,在空气中回荡着诡异的气氛。他抬头看我纹风不动,一语戳破我的纠结。
“不会有事的,你信我。”
欸,我连自己都不敢信了啊!可,我还是试了。等到感觉融化的白雪把心如钢铁的十指山搓软,才稍微安心。
龟速的时间攀到九点之际,我人已到那间蓝天白云招牌的诊所前。推开门,冷气抢先一步跟我道欢迎光临,我却给里头的人潮吓得倒抽一口气。这医生温柔细心,还会赠送医学知识,难怪了。
人都自私,医生看别的病人时,总希望他快点结束。轮到自己时,却把握好每分每秒,期待他耐心地解答我的所有疑问,才叫物有所值。
那双肠肥脑满的猪手,终得见家翁。医生的浓眉往眉心靠近,挤出个川字。一双奶白色护套利落待命,倾前来仔细观察我的手掌。
“是富贵手吗?”拜托,最好不是。穷人得富贵手,是最无言的结局。
“不是,你这是生真菌发炎了,而且已经侵入皮肤。当体内的白细胞对某些外来物做出抵抗,就会有这样的情况。”
疫情三年来,我洗手的次数,一天可达数十次。只要孩子在用餐前,又去摸过其他物品,皆会遭我下令重新洗过手。仿佛空气中弥漫的病毒,一落地就会肆虐。
无数次把酒精洗手液当病毒保护罩,却是一层层刮掉湿润的皮肤膜,让它更加干燥。
“最伤手的就是洗碗精。”一句话炸开了我的恍然大悟。
彼时,大女儿初入小学殿堂,恰逢是以网课形式掀开了历史新篇章。我就在家自行学做造型馒头,从每星期一次,到一星期数次。每做不同颜色的馒头,就洗一次手,还没加上洗用具的次数。而且,我把稀释的洗碗精当洗手液来用,不时就去按一下,以变魔术的方式,搓成出梦幻般的泡沫浴。如今,这些回忆一点都不浪漫了。
“会好吗?”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还是会到回来的。尤其经常动到水,它们最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
“那我从此都得用手套?” 每个问号勾着另一个问号,串成一条问题链,向医生发出连珠炮。
“有些手套里有化学物品,也是会引发真菌再回来。”
医生啊,那就给我一条明路走吧!最终的明路就是吃抗生素和涂药膏。
会诊结束后,我起身弯腰感谢蔡医生的耐心。因为我的每个问号,他都会温柔帮我填上完美的句号。有人接住我惶惶不安的心,轻轻放在暖意十足的枕头内,真好。
走出蓝天白云的梦境,外界的各种声音立即占满耳朵。我低头凝望满目疮痍的十指山,内心一片荒凉。再无纤纤玉指的盼头,只盼能还我一双普通手掌,在水里来去自如,已是皆大欢喜。历经种种,才懂此等卑微至尘埃的要求,是天大的奢望。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孔子圣贤啊!这下我懂您老人家的苦口婆心了,可否叫华佗赐我一道灵丹妙药,令曼殊沙华从此荼蘼,以解我痛痒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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