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鲸
年尾了，总是需要整理房子，对屋里的东西进行一个断、舍、离。
但那是我妈妈该烦恼的事情，我则喜欢跟在她身后当一个小尾巴，看她总能翻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我最喜欢的环节就是在整理半天后，在一堆杂物里休息时，妈妈会给我翻开那些陈旧的记忆箱子，带我去探索她的记忆。
有时候是一些老相册，教我认识一些不可能再见到的老祖宗。
有时候是她学生时期作业本，她以前的那些知识好简单，难怪都能科科甲等。
有时候是她年轻时穿过的皮衣和喇叭裤，还有一些奇怪色彩的奇特服装，满满的多巴胺色彩。
但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老妈子的东西，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本来并不是老妈子的东西。
今天的故事，便是这个陪嫁铁皮里的一个竹篮里的红色洋装，是妈妈从她的祖宅带出来的。我以为那是妈妈的婚纱礼服，妈妈说不是。
“除了阿祖和那个姑娘，它只属于叔公。”
“我只是舍不得丢掉这么漂亮的礼服，就让它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了。”
妈妈轻抚着这件洋装时，眼里带着追忆，眼角泛光。她向我说着她的叔公短暂的一生。何为“短”？是因为自那个姑娘离开以后，他只活了一天，之后的每一年他都重复这一天的思念活了365次。
老一辈的爱情，听起来总是很唯美。
在那个车马慢的年代，他和她终究没能在一起。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只是在她走之前跟她提了一个小小要求。
“请你在我这里最后再留下点美好回忆吧？”
那是他第一次带她回家，让她看到了橱窗里那件红晶洋装。
“那个是？”
“喜欢吗？”
“很美！”
“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衣裳。”
他给她看自己皮夹里母亲的照片，同样身穿这件洋装。
“你母亲很美！”
他笑了。
“你可以穿上它给我留张照片吗？”
“可以吗？”她很惊喜。
“可以！”
因为你们都一样。一样很美，一样是我最爱的人。
他在她穿上后，拿出古老相机，蒙上黑布，示意她要拍照了。
当时，她就坐在布景区里的木椅子，微笑。
“咔嚓”的一声，相机记下了这一刻。
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都穿上这件洋装。
一样的布景，一样的坐姿，一样的笑容。
两张照片，一张在皮夹里，一张在心里，一放就是一生。
后来，他亲自在火车站送别了心爱的她和她以后的爱人。
他和她终究没能走到一起，但是彼此存在于记忆里。
“我本想要你的记忆中一直有我，但我认为我这样好自私。最后我也只让自己一直记住你，看着照片，抱着这件洋装，一遍遍重新爱过即将开始的今日。”
妈妈跟我说，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叔公都是不睡觉的。天亮了就窝在相馆里，等着客人到来，为他们捕光捉影；天黑了就打开这个竹篮，抱着它，在窗边望着天边的光。
白天时，他沉默寡言，但笑得温柔；夜里喃喃自语，眼底有光。他曾在无数夜里对着月亮，对着星星诉说自己的心意。情到浓时，手里捏着那张照片，细细读过照片后的那串电话号码，彷佛只是这样，就已经把所有的话告诉了对方。
他说，这是他的“奢”，此生独爱她一人，得不到也没关系。就这样，除了她，谁都不娶，一生爱而不得。
他孤独终老，老时拜托侄子三件事。他若有一日寿终正寝，入殓时一定要手捧这两个相框，里头分别是两张美人的照片——同样的瑰红洋装，穿在两个他最爱的女人身上。相框架上要镶满迎春花。他的棺木里要摆上那块与洋装同套的瑰红丝巾，搁在腹部，双手放在上面。他下葬的地方，就在乡下东路铺上的那个山岭，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看得见牧羊群，看得见蓝天白云，看得见那花丛中那末倩影。也是他的“黎”。
“一直到身死，他都不甘于让自己对她的爱断在这里。后来，他把这个传给我，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大铁皮里就多带一个竹篮，把它们一起带过来了。”
“妈妈，以后这会给谁呢？”
“不知道，我将故事说给你听，你认识了他们，可能就你了吧！”
这件洋装真的很漂亮，我真想把它挂在相馆的橱窗展示。
或许有一天，有人经过这家相馆，会惊呼：“我见过这件美丽裙子！”
他或她也许和我们一样见过那张美丽少女的照片，也知道属于她的故事。
他是军人，却伤了腿，跛了脚，从此退了伍。他万念俱灰，回到了家里。
常年征战，衰老的老母亲早已不在，东路的尽头只剩下房子，再也没有“家”。
来年春天，那初曦升起的山上，在母亲最爱的迎春花中，遇见了那个女孩。
她是富豪千金，只是暂时回乡探亲。
他们相遇相爱，懂他的迎春花。
但是春后，她回到城里去。
那个夏天，他也义无反顾地追进城里，开了一家相馆。
天天为他喜欢的心上人拍照、抓影，留住她每个美丽的瞬间。
但是秋季的最后，她要嫁人了，嫁到外国。富豪父亲为她找了门当户对的好婚事。
这一次他没有理由追了，没身份也没资格去阻扰她幸福。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对她说过“爱”这个字。
他们的关系比起恋人更像朋友。
他的爱深埋于心中。
最后他把爱和他一起埋入土里。
从头到尾，他都不敢让她知道他爱她。
从头到尾，他都不确定她是否也爱他。
他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情，仅仅是请她穿上母亲的那件衣裳。
仅此而已，就用尽了他一生的勇气。
他与她的故事很短，好似只是他奢侈的一场梦。
然后在每个黎明初起的时候，拿出来回忆，以此支撑接下来的生活。
美丽的你，我依旧爱你。
会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持续爱你。
这世界你在我在时，只有它知道我们的故事。
等你不在我不在了，接下来就让它将故事说给每一个“有缘人”听。
感谢聆听，每聆听一遍，我就能再爱她一次。
这就是我留下“它”的原因。
这是一份情淡于水的执爱……
无意识地，不能停止地永远爱着！
Photo by kevin lamint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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