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
当我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我自己的家,另一个是我妈妈的家。我称呼前者为“我的家”,而把后者称作“妈妈的甘榜”,随后简称为“我的甘榜”。我的童年经常往返于这两个相隔了三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我昂着头望向车窗外面,眼里的世界在那不断后退的风景中逐渐成形。我对于终点的判断,是当外公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当时外公还没有生病,他拄着拐杖,站在屋前朝我们奋力地挥手。
在外公家度过的日子,于我而言是一段很重要的记忆。外公家是做树胶收购商的,我每天早上都在大人们的吆喝声和难闻的胶屎味中醒来。胶汁的味道吸引了满屋的苍蝇,它们生着翅子,营营地叫着嘬着,漫天地飞舞着。我不爱见苍蝇的飞舞,曾仔细观察它们在粘蝇纸上的动静。粘蝇纸是我对陷阱的第一个认知。那是一片覆盖着黏性物质的薄薄的纸,等待着苍蝇一如往常的降落。一旦降落,黏稠的力量便会彻底禁锢它们行动的能力。它们挣扎着,挣扎着,直到彻底凝结。在静止不动的身躯上,苍蝇的复眼如同铜矿般闪闪发亮。这些虫豸呵!
可以毫不过分地说,我的童年是在这群营营叫着的苍蝇丛中徐徐展开的。当我以现在的目光去回望当初的那段时光时,我总能看见一个孩子在空气中挥舞着他自己的双手。我知道他在试图驱赶着周围飞舞的苍蝇。不过,时间的距离使我看不清当时的场景,于是在我眼中,那个孩子就像是在用双手在驱散着一层黑色的漩涡。阳光照了进来,然后他走出了屋外。
他的双眼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被点亮。
离外公家不到五十步的距离里,有一个游乐场。在我的童年里,所有关于天空和草地的叙述都在那里形成。当太阳熄灭着走下山去的时候,我正欢蹦地在游乐场里奔跑,和我的哥哥、亲戚的小孩,以及一群我不认识的孩子一起。当时我们不知道的名字的重要,于是谁也没有问谁的名字。一群没有名字的孩子一起游戏,无论游戏的形式是什么,我们几乎总是在奔跑。只有跑到筋疲力尽为止,一天的游戏才能算是结束。
那里的草地似乎确凿只有野草,没有花,乏味得很。当时唯一能带给我乐趣的是隐藏在野草丛中的一小片含羞草,我喜欢看那一点一点合上的叶子。含羞草有刺,我笑着从上面跑开时,经常会感受到来自脚背的隐隐作痛。
曾经有一时,亲戚家的小孩带来了风筝。我们在没有风的傍晚里奋力奔跑。我们跑得气喘吁吁,风筝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我们的失望在几天后的大风中得到了弥补。我看着那漂浮在空中、淡红色的风筝,心中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后来我用报纸和椰支沾过一个潦草的风筝,那个可怜的风筝一次也没有飞起来,因为报纸先是被雨水给淋湿了,然后那脆弱的骨架便也跟着崩塌了。
我在甘榜的童年不可以不被称为快乐。当时唯一使我不安的,是我觉得路过的大人几乎都认识我,知道我是谁的孩子、谁的孙子。妈妈与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使我觉得陌生,她捉着我的手,教我一个个地辨认,这是老叔,这是老姨,那是老舅……几乎每一个走在路上的人都是我的亲戚。这使我害怕极了。我躲在妈妈的衣角后面,偷偷看着这些不认识的脸孔,一句话也没敢说。
甘榜是一个被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所组成的一个渔网,不过我当时还太小,不懂得这一点。我是渔网上的一个小点,随时会被波涛打散。
在外公家电视傍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是一个老人年轻时的模样。奇怪,她明明是年轻的,我却知道她是个老人。她和我妈妈长得很像。记忆的形成往往伴随着遗忘,老人死在了我的海马体能够成熟储存记忆以前,于是我对她全部的想象,只能源自于泛黄的墙壁上泛黄的旧相片。依照伦理辈分,我该亲切地喊她一声“阿嬷”。
外公拄着拐杖行走的模样没能在我的记忆里存在太久,因为很快他就坐上了轮椅,并且终身携带着由糖尿病诱发的肾病,每周前往洗肾中心两次。我回忆里的外公几乎永远都坐在轮椅上,至于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我早就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孔。记忆从不向任何人承诺真实。回忆使我看见这样一个场景:红色的血从外公的身体里抽出,汩汩地流过洗肾机,然后再回到外公的身体里。我回想这个画面时正好抬头看着天空,轰隆的一声,飞机飞过了。
于是,十岁的我也听见了这轰隆的响声,只是命运的编排还闪着扑朔迷离的光,使我没有注意到死亡对我外公的呼唤。
细小的针头沉入外公皱巴巴的皮肤深处,留下紫蓝色或暗红色的淤血。我记得妈妈发冷的手掌,她轻声地问我怕吗。我说不怕,而且是胸有成竹的。不过,当时我连血都没有抽过,我直到二十岁才知道自己的血型。
和外公疾病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印尼籍的女佣。我那时对国家和地理都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她是照顾我外公的佣人,要用马来话才能和她沟通。她常拿着手机来找我或我哥哥,让我们帮她调大声音、设置语言、保存电话号码等等。女佣在家里小心翼翼的姿态曾让我非常不解,因为我是像尊敬我外公一样尊敬她的,我觉得她的工作我肯定做不来。当时她总爱找我说话,但她说的话我经常不明白,只能对着她嘿嘿地傻笑。我记得她告诉我,她的女儿和我差不多一样大。
外公是洗了十多年的肾之后才死掉的。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让我觉得活着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时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知道夜半的呻吟意味着什么,我看见外公苍老的生命从他的脚趾缝中一点一点地消失。
乡下的人睡得很早,夜晚的轮廓经常笼罩在一股巨大的宁静之中。我坐在后门想着自己的心事,双手不时挥舞着驱赶苍蝇。我看到不远处的游乐场沐浴在清冷明媚的月光之下,我想到了我的小时候。后来我听说,甘榜里的某个人吞下了农药之后一命呜呼。我在清冷明媚的月光中看见地上的影子是如何拥有着万千的变化。
外公的去世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更像是一种必然降临的节日。死亡向他呼唤了十多年,终于将这个垂暮的老人接了去。我没有看见外公死去时的姿态。我回来的时候,他的遗容已经被入殓师很好地整理好了。金银纸在铁炉中烧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我讶异地发现火葬场上的遗骨竟是如此地小。我的外公在奔赴黄泉的路上一去不返。
我有一个亲戚是摄影师,他穿着白色的孝服在村子里四处走动。他在葬礼上拍了一张猫头鹰的照片。我是在葬礼结束后才看到那张照片。猫头鹰闪着精光的眼睛经常让我觉得,我的甘榜在那场葬礼中和我的外公一起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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