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山精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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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美莉

2001年9月12日，911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先生出发前往香港。两个多星期后我也抵达，开启了我们第一次的外派生涯。

香港，我们住了一年多的家。

我们这一代的人对香港的认识，都是从一部部经典的港剧开始。当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录影机，都在租借录影带追港剧，过着连续剧岁月。那是录影带的极盛时期，大多数人的集体回忆。我家买不起录影机，看的都是新加坡电视台播出的华语配音港剧。

每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围着黑白电视“追”金庸和古龙的小说。楚留香就是风度翩翩的郑少秋，身边的红颜知己不是米雪就是赵雅芝；黄蓉让人怀念翁美玲；杨过和小龙女当然非刘德华和陈玉莲莫属；梁朝伟扮演韦小宝最传神。武则天想起了冯宝宝；妈打一定是邓碧云；《万水千山总是情》里有汪明荃，聚散也有天注定，但求有山水共作证崎岖坎坷的爱情故事；浪奔浪流的歌声中，周润发饰演的许文强就在上海滩崛起。

我是典型看新加坡电视台的节目、听新谣、在讲华语运动下长大的南马区小孩。我很少听广东歌。但是，Beyond的《海阔天空》《光辉岁月》《真的爱你》《大地》是我青春自由不羁的主题曲。

2001年初临香港，感觉一切都非常新奇有趣。香港完全符合了我的想像。或者应该说，港剧中的场景，活灵活现在生活里。

香港人说广东话真的和港剧中的人物一模一样，生动有趣，说出了自己的灵魂。“多谢（do1 ze6）”和“唔该（m4 goi1）” 之间的差别，我听久了才分辨出来。

我尤其喜欢粤语字，很有创意。例如，车 + 立= 𨋢，是升降机，读 lip1。

快餐店美心大家乐大快活餐餐都是A餐B餐C餐。
要走冰走奶走糖，得（可以）。
要A餐换B餐的饮料，得。
要B餐转其他饮料，都得。
香港人说话快，动作快，生意头脑也转得快，点都得（怎样都没有问题）。

时间一到，就会有工作人员在餐排上换菜单。早餐、午餐、下午餐、晚餐，都有不同的A餐B餐C餐套餐。我一个人常常不吃午餐，等两点半的下午茶。我记得，食物加饮料只需要港币十二块。

小时候玩的百万富翁里的地名，全部都出现在现实世界里。
赤鱲角、梅窝、坪洲、长洲、南丫岛原来是离岛地区，地皮较便宜；
罗湖、元朗、深井、葵涌、沙田、西贡在新界；
鲤鱼门、黄大仙、九龙塘、深水埗、旺角、尖沙咀属于九龙区；
地皮最贵的是香港区的铜锣湾、跑马地、中环、浅水湾、大平山。

当年来到香港的第一个周末，就去了尖沙咀看百看不厌的夜景；搭渡轮从九龙过海到中环的天星码头；再上百万富翁里地皮最贵的大平山，从另一个角度看香港。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璀璨的夜色让人目不暇给。有山有水有夜景。香港，真美。

电车“叮叮”缓缓地行驶在闹市中，很有怀旧的味道。用两蚊钱，就可以从港岛的一端搭到另一端，看高楼林立的繁华当中，后街小巷里生活味十足市井小民的一点一滴。

他们说，香港是一个动感之都。It is bigger than it is on the map。真的，的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对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繁华，我更喜欢地道充满古早味的香港。
中环半山的砵甸乍街、女人街、庙街、深水埗、鸭寮街……
这些又旧又老的小巷，体现出香港繁华都市底下，最真实鲜活的市井生活气息。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去游游荡荡。

我们也体验了传统的盆菜宴，在元朗。那是朋友的同事的亲戚的婚礼，听说欢迎任何人去凑热闹，我们就去了。好吃吗？我想，吃的是氛围和传统吧。

香港是一个传统气息浓厚的城市。铜锣湾的鹅颈桥下的打小人，我经过几次。“打你个小人头！！！” 每一次，都是远距离地看一种神秘和诡异。

在香港众多的庙宇中，我们最常去膜拜的是据说有求必应的黄大仙祠，还有大围的车公庙、上环的文武庙、沙田的万佛寺、大屿山的宝莲禅寺天坛大佛、长洲岛的北帝庙、油麻地的天后庙。

我的祝福里，都有你。

也许很多人不知道，当年香港有一个许愿圣地，在大埔林村的放马莆村。有人说，许愿树是港人的树洞，年复一年向它诉说着所思所想所望。

Google 了一下：“林村许愿树是两棵大榕树。两树被当地村民视为神灵，并在其根部燃点香蜡烛冥镪祈福许愿，称为‘香仔树’。后来，人们还制作宝牒，把姓名、出生年月日及愿望写在宝牒上，再附上百解符、贵人指引及禄马衣等，并将其系上重物（早年用石头，因担心会误伤人，已改用橙），然后在诚心参拜后向树许愿，便将其抛上树干，不跌下来者代表愿望可成真。”

当年的林村许愿树，我去了，也把自己的愿望写在宝牒上，抛到挂满宝牒和鲜橙的许愿树上。我忘了自己许了什么愿，但我知道，我的愿望中，一定有你。

后来我才知道，几年后许愿树负荷不了那么多的愿望，主干在2005年不支倒下，还使多人受伤。

我读到，现在的许愿树是一棵仿真树。林村每年都有举办许愿节，重新让善信以轻身的塑胶橙系上宝牒掷上树，许下新年愿望。

仿真的许愿树还灵不灵？还是，心诚则灵？

也许，我们已经幸福得不需要许愿了。

此外，香港其实有许多原始的自然生态区——南丫岛、长洲、大屿山、东平洲、海下-黄石、大澳鱼村、大潭水塘、山顶薄扶林卢吉道山径、米埔自然保护区、香港公园。走着走着，我们在这些地方都留下了足迹。

我们的家在沙田，是一个新的市镇。我们在帝都酒店住了一年多。酒店连结着沙田火车站、沙田大会堂、图书馆、沙田中央公园和七家购物广场，生活非常便利。我几乎每天都到图书馆报到，借用限定一个人一天一个小时的电脑上网。我也参加了日语班和制作藏书券（藏书票）。

当时的沙田站属于九广铁路（KCR)，北接罗湖口岸到深圳；南下九龙和港岛，就需要在九龙塘换地铁（MTR）。2007年两铁合併，12月2日九广铁路公司正式结束其97年的铁路业务的那一天，我们刚好在香港出席一场婚宴，见证了 KCR 走进历史的那一刻。

走进历史的，还有2022年沉没在南中国海，曾经是香港南区地标的珍宝海鲜舫。当年的旅游册子介绍，“珍宝海鲜舫是位于香港仔避风塘港湾内的海上宫殿，是世界上最大的海上食府，仿照中国古代宫殿设计，气派不凡，享誉国际。” 我们吃了，吃的是名气和气派。吃海鲜，西贡有更多平靓正的选择。

我对香港一直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她启蒙了我，从公民自由、公平正义到权力分立。香港人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勇于表达、善于表达，也不畏强权。维护的，是一种特殊的香港精神。

当时，我看到了最坏的香港，却也是最好的香港。

当年香港经历通货紧缩，物价水平和经济增长率同时持续下降，购买能力下降。这导致了失业率升高与经济衰退。

电视打出激励人心的广告，说香港人有拼搏的精神。刘德华在一个公益广告中提醒服务业，“今时今日的服务态度，是不够的。” 一踏进茶餐厅或商店，一定听到亲切的“欢迎光临”。离开时，是温馨的“慢慢行啦！下次再来过啦” 7-11 推出十元港币的便当，叫同舟共济餐。

当年香港还没有对大陆开放自由行，普通话并不普及。

有幸，我经历了最香港的香港。

我记得当时读到一篇报导，说在全部政府制服团体中，香港人最信任的，是警察。

相较于后来的时事发展，让人不胜唏嘘。

我们在2002年底离开香港，刚好避开了2003年严重的SARS危机。2004至2007年之间，我们多次外派到深圳时，几乎每一个月都会去香港，见证了开放自由行后香港的经济复甦和社会摩擦。

最后一次去香港，是2015年。

2023年，香港，我哋返嚟了。

后疫情时代，看到了一个相对没有那么拥挤的香港。在尖沙咀铜锣湾中环这些黄金地段，还可以看到一些空置的店铺。

特地回到住了一年多的沙田看看，没有太多的变化。

搭天星小轮从港岛过海到九龙。
搭电车“叮叮”从中环、金钟到湾仔。
一样远距离地在鹅颈桥下看打小人。
搭巴士上太平山山顶看维多利亚港绝美的风景，再沿着旧山顶路步行下山。
每天早上醒在维多利亚港在湾仔海滨长廊漫跑。
从星光大道与尖沙咀天星码头观景台看维多利亚港绝美的夜景。
走在砵典乍街的石板街上。
上全世界最长的有盖扶手电梯——中环半山扶手电梯。
路过兰桂芳。
从佐敦、油麻地走到旺角，庙街到女人街。
从西营盘、上环走到中环。
路过油麻地的天后宫，我的祝福中有你。
参拜上环的文武庙，我的祝福中也有你。
参拜有求必应的黄大仙，我的祝福中还是有你。

去了一些新的地方。
曾为来往香港的船只提供报时服务的时间球塔1881 Heritage 古迹。
曾是香港执法、司法及惩教重地，汇集古蹟与艺术的大馆。
翻新的文青商场中环街市。
艺术气息满分的西九文化区 M+和戏曲中心。
由艺术家、建筑师和设计师联手打造的K11 MUSEA。

吃了榕哥陈皮烧鹅饭奶茶西洋菜蜜、义顺牛奶公司姜汁炖奶、太兴乳猪烧腊三宝冰镇奶茶柠蜜、华嫂冰室奶茶菠萝油、陆羽茶室点心、兰芳园丝袜奶茶传统咖央西多士、翠亨邨点心、鼎尚棋哥烧鹅汤馆烧鹅脾饭杏汁花胶炖白肺汤、元朗胜利牛丸粉面牛丸牛腩牛筋三併河粉、兴记菜馆炭烧腊肠排骨煲仔饭辣油炒大蚬、松记糖水店雪耳津梨炖海底椰合桃芝麻汤圆、莲香居点心、胜香园大排档奶茶咸柠蜜奶油脆脆、游园茶记豆豉金蒜排骨蒸饭老火靓汤、强记美食鸳鸯肠杂锦腊味糯米饭、檀岛咖啡饼店沙爹牛肉功仔面菠萝油奶茶、City Dancer Grill & Live Music Bar 空中花园红酒吹风吹水、Greyhound Café Galleria 泰国餐、Renaissance Hong Kong Harbour View Hotel Lounge 夜夜红酒白酒香槟。

不管是老地方还是新景点，我都在一窥香港的前世今生，寻找老香港的气息和新香港的元素。

有兴趣多了解香港，可以读梁启智的《香港第一课》。这是一本很好的导读。四百二十页，我慢慢读完了。

梁启智在中文大学教授“香港社会与政治”，就是以答问的方式把香港历史和事件的脉络釐清。他抛出了很多问题。
价值观的问题？
制度性的问题？
系统性败坏的问题？

“当民众发现政府不能解决他们的切身问题时，他们是选择团结起来要求制度上的改革，还是把责任个人化，各自去托关系找出路？如果是后者，又有没有进一步加深社会不平等和无力感？”

“答问是一种异议。答问需要空间。”

同一个故事，由不同的人来说，会有不同的版本。有数据不一定有真相。数据可以是客观公正，解读却是主观分化。

“看他站在什么位置说话。” 梁启智说，他就站在看见的起点。

这趟旅程，和老朋友、新朋友或陌生人谈起香港的社会矛盾和舆论对立。大家抛出了很多问题：
贫富悬殊
房屋短缺
人口老化
阶层固化
青年失落
身份认同
文化政治经济
生活自由财务自由表达自由

每个人站的位置不同、角度不同、层次不同、格局不同，视野不同、见解也大不同。

我在地铁站看到一个艺术石雕《失而复得》。艺术家说：“别让岁月的记忆流走，也别迷失在大时代中。” 香港人一直在发问，一直在寻找答案，也一直尝试提出答案。

5月29日，在香港首次发出极端酷热特别天气提示的那一天，健行登上了香港的最高峰——大帽山。到达终点雷达站时，看到雷达站前有一个告示牌，表示那是禁区范围，普通人不得进入。雷达站楼外墙出现了“听党话 跟党走“、”能打仗 打胜仗”、“法纪严 风气正“、”警惕 坚韧 优质” 的简体字标语。我当场 Google 了一下才知道，简体字标语在2021年出现时，让媒体和港人议论纷纷。

看到标语时，我们正在听着Beyond 的海阔天空。

“……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OH NO
背弃了理想　谁人都可以
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禁区范围不得进入，我们看到有登山客沿着一条山路走上雷达站篱笆的外围，也跟了上去。我们坐在禁区篱笆外围，在香港的最顶端吹风。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我想，当下也很适合听《狮子山下》。

“人生中有欢喜
难免亦常有泪
我哋大家
在狮子山下相遇上
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
人生不免崎岖
难以绝无挂虑
既是同舟
在狮子山下且共济
抛弃区分求共对
放开 彼此心中矛盾
理想 一起去追
同舟人 誓相随
无畏更无惧
同处海角天边
携手踏平崎岖
我哋大家
用艰辛努力写下那
不朽香江名句
放开 彼此心中矛盾
理想 一起去追
同舟人 誓相随
无畏 更无惧
同处海角天边
携手踏平崎岖
我哋大家
用艰辛努力写下那
不朽香江名句”

祝福香港。

Featured Photo by Florian Wehde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