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紫蒨
保持缄默,是我不认罪的方式。
这道罪名一点也不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它有悠久的历史、花样的处刑,以及神祗的名义——人之初始,便是双生,所以我们最终都必须找到遗失的另一半自己。犯罪者,皆命中无缘,得不到上天的祝福,是个弃子。此后,你的情绪会受到严格检视,你的外表稍有邋遢,便会遭到诟病。残缺的你必须时刻端庄、从容、优雅精致,否则将会沦为世人口中的“变态老姑婆”。
低等生物通过无性繁殖,分裂出另一个自己。这是小学六年级就学过的科学常识,当时懵懂无知,并未洞悉这是上天的第一重暗示。和其他少女一样,青春盛放之际,我们追着浪漫的爱情剧,八卦A班阿茂和B班阿珠的恋情,街上的十指紧扣,都让人向往不已。若说性是肉身的欲望,那么“爱”便是灵魂的追求了。
直到发现自己并无爱与被爱的本能。时光在友人与男友女友头并头的合照和放闪中流走,又是情人节,又是一年。当友人因牵绊而无法再像从前爽快应约,颇感无奈,但也无伤大雅,还是蹦蹦跳跳、了无牵挂地四处闯荡,不负年少。但是,再好的花无人赏识,终究只是孤芳;再奔放的青春没有初恋,终究是辜负。这些耳语有意无意地飘荡着,听过,却不知从何而来。
这是上天的第二重暗示。相爱就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你瞧阿茂和阿珠,也没说上几句话,突然就闻讯两人热恋。老妈也唠叨着,你姐姐男友都换好几个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脱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妈用间歇性的念叨、发来的陌生男性照片、有意无意提起的“隔壁阿汉”还有“做医生的伟仔”,以婉转的方式,试图来一场时代复兴。从一开始只觉得是玩笑,到后来却成了困扰,而老妈始终不肯放手,哀切地说我只是怕你以后一个人。
“以后一个人”,仿佛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人之初始,便是双生;你若单身,便是不完整的人。
方才后知后觉自然、朋友、亲人的三道暗示,原是三封警告信,往后母胎单身就成了铁板钉钉的罪名。聚会上,热恋中的女孩述说着和伴侣认识、告白、拍拖日常的一连串配套;空窗期的则吐槽起前男友,以情感咕噜的架势,罗列许多爱情定律。这些话题或有趣或无趣,你在角落有心无心地听着,纯当放松就好。但天网恢恢,友人们总是能疏而不漏,每次都点你名字,问你脱单了没有、以前交过几任男友。
殊不知这是一场审判。若你不慎认罪母胎单身,刚才唧唧歪歪的女孩便会化身大法官,为你量身定做各种判刑。你一定是太强势,男人受不住,要温柔一些;你一定是不够有女人味,要在衣着首饰下功夫;你一定是认识的人不够多,走下次我带你去相亲晚宴;你一定是……
是,我全都是。这时你必须从容微笑,诚恳地(即便是假装)接受法官们的劝诫。若你情绪爆发、面有难色、回怼法官们的不是,那你的下场就难看了。你看看你,被说两句就发脾气,难怪没人要;我们是为了你好,你既然觉得不中听,就等着孤独终老吧。即便怼得过眼前的女孩,螳臂难堵悠悠众口。母胎单身,是万恶之源,你爱发脾气,一定是因为太dry,即便已婚的阿芳脾气比你更差。你穿着随意,是因为没有人爱所以自暴自弃,即便恋爱多年的阿玲的穿着也跟你差不多而已。
所以我拒不认罪。当审判的目光缓缓向我倾注,我便像变形虫那样,蠕动话题,左转右扭,模棱两可,讲得天花乱坠,让大家晕头转向,浑然忘却一开始的命题。只要我坚持不俯首、不回应,就没人能疯狂在我身上挖掘“没人要”的证据。我恨不得像变形虫那般,留下躯壳继续陪笑,分裂出另一个自己,神游到没有审判的地方喘口气。
或许只有当母胎单身“去罪化“时,它才不会再是我心头上的一个禁忌;当我大方地承认对啊我就母胎单身,不会再有人给我判刑,一股脑地问为什么。没为什么,爱与被爱皆需天赋,而我就是刚好没有,莫说爱别人,甚至不能确定我是否会爱自己。
走过盲婚哑嫁、家族联姻,人有了追求真爱的自由,却没有追求不爱的自由。从隔着屏幕的憧憬,到后来的诚惶诚恐,求爱不再是为了灵魂的追求,而是怕被贴上“老姑婆“的标签。街头算命的半仙问你要不要算桃花,仿佛母胎单身便是命格的不完整;街尾的店家播着时兴的歌曲,首首爱得难舍难分、锥心入骨。在巷弄搞地下生意杀猪盘的,单靠虚无缥缈的甜言蜜语、从未接触的虚拟对象,也足以让受害者爱得万箭穿心,甘愿交付千万身家。入夜越深,路灯便越发刺眼,在人间的离离合合中,尚未找到自己的初心,便要匆匆将真心交出去。惟愿早日豁达,自解心中之锁,任他人耳语标签随风而去,内心充裕,便是完整。
Photo by Priscilla Du Preez 🇨🇦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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