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振玉
自从懂事以来,我家有件事,一旦被提起,就会闹得不欢而散。
我们四兄姐妹,一直都想不明白,咱们家经济堪忧,为何妈妈还傻乎乎的,隔三岔五就托人通过银行,寄钱给远在中国家乡的奶奶。那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寄钱是件堪称天大的事,不识字的妈妈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手续的程序,然后开启频繁寄钱给奶奶之路。
说对此事没有一丝埋怨,是假的。
想到妈妈每天起早贪黑,身兼数职,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在餐桌上为家中年幼的孩子们添菜添肉。我恨铁不成钢,心想妈妈为何就不能自私一点,先为自己的小家作打算,一点也不为过。她怎么还傻乎乎的,将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毫不犹豫地寄出去。
心中的埋怨,在无数个天色微亮,迎着冷风,骑着脚踏车去胶园的清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年累月地慢慢积累起来。裤管随着不停蹬着脚踏车车板的脚,时而被路旁茅草的露珠沾湿。为了绕开路上积水的坑坑洼洼,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脚踏车的把手,忽左忽右地躲避。那时候的内心,就像被晨露沾湿的裤管一样,常年潮湿而阴暗。内心的不平,就像路上积水的坑坑洼洼一样,好像怎么努力躲也避不开似的。
因为体恤妈妈的艰辛,也不想让妈妈为难,我当时即便心中不满,最后还是选择不追问。在年少无知的岁月里,我只能在去胶园的路上,把脚用力地蹬在脚踏车的脚踏板上,以宣泄内心的不满。
后来上学识得的字多了,每次妈妈寄钱时,我也需要替妈妈写封短短的问候信给奶奶。如此这般的操作,一直持续了十多年。
读大学的时候,回乡探亲的制度逐渐开放。为了圆探亲梦,妈妈不辞劳苦地从新村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申办护照和准证。 手续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一段日子,妈妈因为当初申请南下,证件的名字和身份证的名字不相符,因此身份证需要再添加一个名字后,才被允许申办护照。
为了妈妈,我不惜违反大学宿舍的条规。我们在城市举目无亲,为了帮妈妈申办护照,我只好偷偷地让妈妈在宿舍过一夜,以方便隔天继续到相关部门去处理申办护照的手续。
那时年事渐长,心中的埋怨减少了,然而却增添了少许的无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妈妈历经千辛万苦供我读书,我不能辜负妈妈对我的栽培,因此,我一定要帮妈妈将这件事情处理妥当。
有志者事竟成,护照和准证终于办妥。妈妈如愿地踏上了回乡探亲之路,一年一次,风雨不改。这条回乡探亲之路,妈妈也一直持续了十多年。
毕业后进入社会工作,妈妈开始游说我陪同她踏上这条回乡探亲之路。我一边点头回应是是是,一边以工作忙请假难为借口,应付过去。
数十年来,妈妈从没刻意地跟我们解释过,执意寄钱和回乡探亲的真正原因。
这件一提起就会导致家人不欢而散的事,曾经一度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事。然而不知何故,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有天突然之间,好像就开窍了,也想明白了。
从我答应陪同妈妈回乡探望高龄奶奶的那一刻起,我想,我已经将以前想不明白的事,都想明白了。
回到远在中国的家乡,妈妈老马识途地带我认识父辈周边所有的亲戚朋友。妈妈为我一一介绍、解释其中的亲戚关系。在家乡的老房子里,妈妈替奶奶打洗脸水;帮奶奶梳头;到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粒开了好大一个口,却又没有其他好选择的榴梿,让曾经在马来西亚逗留的奶奶解馋;然后在家乡短暂停留期间,择日请左邻右舍吃流水席。对于妈妈一直以来所坚持付出的一切,待我明白过来时的那一刻,我是心存感激,并十分感动的。
妈妈以微薄之力和自己的方式,在替早逝的爸爸,对奶奶尽一份孝心。
我终于明白,为何以前交通再如何不方便,每年的清明节,妈妈也执意要年幼的四个孩子结伴搭乘巴士,去拜祭墓碑上刻有十三个名字,据说是爷爷的坟墓。一听说哪个外地的亲戚办喜事或丧事,不管路途多遥远,即便需要换乘好几趟巴士,妈妈也会放下手上现有的工作,抽空出席。
妈妈做这一切,只想代早逝的爸爸,替我们维系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让从小就失去爸爸的我们,不会被众人遗忘。于是,就有了现今,即便我们四兄姐妹出现在满是父辈之亲戚朋友的场合,亦不会显得突兀、尴尬和不自在。
如今回首,妈妈在回乡探亲这条无人接棒、无人呐喊助阵的跑道上,孤身奋力地坚持跑了十多年。自我答应陪同回乡探亲,妈妈这才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妈妈期待已久,有人肯接过棒子,然后继续跑在回乡探亲这条路上的心愿,总算如愿以偿。
只是万万没想到,奶奶在我刚开启回乡探亲之路的两年后,与世长辞。
“奶奶百年归老后,我就不再回乡了。” 妈妈之前有过的唯一一次解释,言犹在耳。
失去爸爸后,奶奶是妈妈回乡探亲的动力与方向。
如今失去了爸爸和奶奶,我蓦然惊觉自己也失去了回乡探亲的动力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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