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语芳
近冬了，满地的落叶瑟瑟。我待在L城已三个多月了。
知道第二次补考上诉申请结果后的几日，心似被掏空，我茫然地过。对着房里的四面墙，有点四面楚歌的悲凉。
我出外散步，脚下踩着的枯叶嗄嗄响。以前常无端生起的伤春悲秋的心情，那时在L城才真实体会其苦涩之味。头顶上大大的冬阳，冷冷地看着彷徨无助的我。我不知大半年前，一个身体不适而不能出席考试的意外，竟可演变成今日的情景。
回想大半年前的一个星期五早上，我在L城，本该去参加一场专业考试的，但焦虑突侵，我瘫痪在床，无法动弹。心律快得像整颗心要往外跳，不能呼吸，几乎窒息。我用我曾学过的技巧，想稳住自己的情绪。双眼焦定一个目标，慢呼吸和反复地数数字，重复又重复。当我能从一个锁定的目标抬起头时，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我错过了考试时间。
我那时是多么地颓然，一年多准备考试的努力，竟在一个无助的情绪病里消耗掉了。那天我在房里呆坐了大半天，冷汗淋漓，头脑一片空白，无措得很。傍晚找回了些自觉，给校方打电话解释了我的情况。校方说我可申请补考，但得有医生的证明。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我徒步到邻近的医院看医生，拿医生报告。向医生重述病情时，有如再经历一次那难受的体验。僵硬的身体，急促的呼吸，我像一尾濒临死亡的鱼。医生见了，马上用安稳的语气，教我平顺心情。
晚上把补考的申请材料提交上去，用较平静的心情安慰自己，再等半年重考，无碍。当我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准备复学复考时，才知我补考的申请未被批准。我已被校方“停学”了。校方没给通告，甚至连不批的理由也没有给我。这突如其来、晴天霹雳的消息，震撼我心，内心瞬间崩塌。没得补考，就意味着我前两年考过的科目将作废，这是大学的制度。
难以接受校方如此草率不公的对待，我争取上诉。为了一场荒诞的上诉案件，我又回到了天寒地冻的L城。刚到时的秋天，枫树挂着满满的红黄叶子。我带着惶恐不安之心，期待案件早日公正了结，让我回家。
我住的小小的酒店房里有个小小的书桌，书桌对着一扇小小的窗。打开窗口可看到对面大楼的屋顶，往上看，可看到半窗的天空。在那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常会呆站于窗口旁，透过那半扇窗口，看天空预测天气。秋天本该秋高气爽，但我那时的秋天，总是天昏地暗。秋至冬，夜长日短，连太阳都吝于我温暖。因时差问题，我常在凌晨三点多醒来。我四周一直被黑暗笼罩着，压抑之极。
到L城来，以为可以当面上诉自己的冤情。却不知原来他们那至高人权平等的制度，杜绝一切人化的操作模式，甚至连电话也不可打，一切的沟通只限于电邮。呈上所有上诉资料后，我没有马上回国。期待奇迹降临，希望他们能施一点善意，见我一面，给个机会让我陈述自己的资料和情况。但期望终究是落空了。
第一次上诉的结果在申请上诉一个多月后发下来。校方给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推搪过去。那令人发指的理由是，校方认为我的焦虑症状“牵强”。他们说若我可以在考试前几天无恙地飞到L城准备考试，那么他们推测，我应该也可无恙地在考试当天完成考试。何其荒谬。当我看到他们给的理由时，瞠目结舌，多么地震惊！世界有名的大学竟可以如此无稽荒唐，而且嚣张跋扈。
我的上诉是对他们权力的挑战，他们极为不悦。
想着若补考上诉失败，我的学业就毁了。前途茫茫，巨大的无助感如潮水般涌来，我几乎濒临崩溃。觉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家人。对自己失望，更让家人失望。
很多人说，在那大英帝都，弱肉强食的社会，我一个黄脸小女子，不能扳正不公的事件。但我如何能放弃呢？我的未来，我的前途，只系于那一关口。我必须咬牙坚持平反的。
我寻求第二次的上诉。校方对第二次的上诉採取拖延的态度。在两个多月后，我才得到校方的回复。上诉再次失败。
校方维持立场的说法是，考生不可缺席。若缺席，理由必须由校方认可，方可补考。若学生身体不适，大学允许学生可在场交白卷，而且学期还是可以继续，但就是不可缺席。而我缺席的原因，虽然已得医生的证明，他们却还是觉得“牵强”，所以我补考的机会就被否决了。如此的说法，真是乖张无稽和极不近情理。
很难想象一所世界顶尖的大学，竟可以如此蛮横无理。他们有种我说了算的霸道。何为大学办理教学的宗旨，也许是深不可测的教育理念，或是其他的，而我却无法洞悉。
用几天反复思虑后，我想水滴能穿石，我坚韧的意志会让自己战胜的。
于是，我决定第三次上诉。用了新的渠道，借力于一个非盈利独立裁决机构（简称独裁办）的协助。独裁办是一所监控大学行为的纪律机构，协助学生向大学取得公平待遇。
当我把所有资料再呈上后，有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豁然心情。接下来的几天，收拾心情，准备回国。不能在那里呆呆地干等下去了。我从落叶缤纷的秋月等至寒风凛冽的初冬，天气与心情一样，日趋寒冷。回囯前到街上逛逛，茫茫人海中，竟无一人相识，人有时真是孤独。
回国等待结果的日子，像是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四周黑漆漆的，无助与无力感是何其沉重。我每天查阅电邮数百次，如此反复之举，几乎把自己陷入发狂的困境。
我的案例其实是非常简单明显的，这是独裁办给我的肯定。为此，校方还多次为难独裁办。在独裁办给出了他们的分析与建议后，校方不但不接受，还要求独裁办换更高级的领导去审核我的案子。但换了新领导后，独裁办对我的判决还是一样的。大学得接受我补考的申请，并且大学还得修改他们不给通知、不给理由的政策，如此才能公平地对待学生。
收到校方的正式回复是我回国八个多月后的事。当我看到最终的结果后，喜极而泣。心中的大石，终于崩落成灰。弱小而微不足道的我，竟然战胜了百年顶尖学府的无理判词。而且校方还得更改他们的政策，得以善待莘莘学子们。我之祸而帮助了其他学子，虽是一件苦涩的荣誉，但心中的愉悦和满足，难以形容。觉得正义始终是站在“理”上的。
我衷心感谢那独裁办，让我上诉得直，正义得以伸张。一条坎坷的正义之路，我走过了，而且胜了。我有幸地上诉得直，但知道好多人并没有如我般幸运。要上诉求正义，除了基本的金钱、时间和人脈的资源外，勇气和坚韧的心志也是不可缺的。在上诉的路上，情绪波动也许会很大。因为上诉遇到的困难，会让人不断地自责自己的过失。对方挑唆和严厉的批评，甚至污辱言语，都可能让脆弱的人难以𠄘受，甚至崩溃。
回顾那前后一年半的时光，每天都被煎熬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线仿佛随时可被撕裂一般。内心的痛苦无以言表，真是回肠百转。那五百多个日夜，是被阴云笼罩着的，是停驻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的。然而我冲破了障碍，取得胜战。那段刻苦铭心的磨炼，让我心智变得更成熟，意志力更强大了。而最可贵的是，我会更珍惜失而复得的复学和考试机会。
一场空降的浴火，造就了涅槃的凤凰。绝望与伤痛后的欢乐，似春风拂面。没有石头压心的日子，就算是平淡的一天，也觉得非常美好。温煦明亮的阳光，让我笑容灿烂。此刻的我再昂首前进，远景是会广阔而美好的。
Photo by Victoria Heath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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