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金牌

叶梓安

奥运会全球关注，决赛时刻往往加倍吸引大众目光，那里有新的金牌得主诞生。人喜欢自己获得胜利，也喜欢支持的对象获得胜利，若是支持已久的对象终于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面金牌，梦想成真，站上颁奖台，那是喜不自胜。

2020东京奥运的男子跳高决赛令大家印象深刻，因为这一场同时颁发了两面金牌。每次到决赛就刮去半边络腮胡的意大利选手坦贝里，与像竹竿一样身型瘦长的卡达选手巴辛姆，两人肤色一白一黑，一同跳过了2米37，一同失败于2米39，追溯过杆记录，同样完美，经大会裁定，同样获得金牌。（奥运目前的纪录仍然是2米39）

奥运会的宗旨是追求“更快、更高、更强”（Faster, Higher, Stronger），全球精英选手勤修苦练，四年一会，争相较量谁才是第一。一个人在奥运会场收获两面金牌不稀奇——虽然很难；两个人拥有不同的两面金牌——那很自然；两个人在同一个项目各拥有一面金牌——很不寻常！这状况似乎不符合比赛宗旨，但比赛的规则是允许的。

按照跳高比赛的规则，裁判决定起跳高度后，选手依序奋跃过杆，每一位选手拥有三次机会，全员通过后横杆高度，会调高两公分，每一位选手再获得三次机会。若是同一高度连续三次跳跃都失败就会淘汰，若是选择免跳，则在旁等待横杆调高，机会仍是原本的三次，必须要“明确”过杆，才会获得另外三次机会。过程一再重复（通常整场赛事要进行两个多小时），逐次淘汰无法过杆的选手，直到最后一位也用尽他的三次机会。

想起金庸小说里面一再强调学武之人的价值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华山论剑时，各方高手争的就是武功天下第一，比武时约好：“刀剑无眼，受伤纯是武艺不精，后果自负，徒弟亲友绝不追究。” 运动场也像是比武擂台，在公平的基础上竞争，就是要分出胜负，只能有一个第一，一个带走金牌的武林盟主。

想起公元200年的关羽，他在曹操阵中，并不真心投降，只是想要立功报德，接着离开去找大哥刘备。当时关羽随曹操出战袁绍，奉令救援白马的刘延，他人狠话不多，单枪匹马冲进袁绍军营，斩了大将颜良的头。这颜良是河北名将，他一死，袁绍带领全营沮丧，最后官渡之战大败。真刀真枪的决斗是无情的，一个轻敌闪失就可以丢掉性命，所以千万不要把敌人误当朋友。

然而文坛上常有“齐名”、“并称”的现象，盛唐诗人李白和杜甫彼此仰慕，互相佩服，诗作成就相当，后人称他们“李杜”。中唐时期的白居易早年和元稹友善，两人经常互相馈赠作品，后人称“元白”；晚年认识了刘禹锡，酒宴上写诗抒情，后人称“刘白”。晚唐李商隐和杜牧同时拥有高知名度和不太顺遂的官场遭遇，人们给他们起“小李杜”的称号。其余如“竹林七贤”、“苏门四学士”、“唐宋八大家”、“公安三袁”都是多人并列，那原是“文无第一”、第一争不来的意思。

“我们可以一起拿金牌吗？”2021年巴辛姆这样回答裁判，镇定从容地婉拒了延长加赛，在旁的坦贝里乐得跳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然后又激动地在跑道上跳跃打滚，像个孩子喜极而泣。他们披起国旗，走上领奖台，那一刻镁光灯聚集，多位记者同声赞叹：“这是奥运会最棒的时刻！”

想起《论语》提到的“君子无所争”，作为有道德理想的君子，拥有“让”的精神，是谦抑的态度，他们不争竞，力求忠于君国，真要竞争，那只在运动场上比赛射箭。

“我们曾经讨论过这样的状况……”讨论过，但那只是想象，现在实现了，英雄惜英雄，他们分享金牌。或许有人质疑：他们是朋友，这样将金牌私相授受——岂不是破坏了竞赛的公平公正？考量到竞赛规则，如果之前保留实力，已经被淘汰了，相信他们都全力以赴，更别提他们之前获奖的记录都证明他们本来就是金牌有力的竞争者。（巴辛姆曾于2014年在布鲁塞尔跳出2米41，世界第二高；坦贝里2016年曾在摩纳哥跳出2米39的成绩。）

12人淘汰了9人，进入最后的争夺时段，除了“明确”跳过的高度外，看的是过杆记录，巴辛姆和坦贝里在2米39之前全部一跳就过，完全没有失误；白俄罗斯选手内达塞考也跳过了2米37，只是他在之前的2米19和2米35都各失误一次，所以表情难掩些微的失落，获得铜牌。

巴辛姆和坦贝里在无限的喜悦中受访，明说把对方当成知己。他们一人来自映照古罗马帝国的地中海滨，一人来自可以遥望古波斯帝国的卡达半岛，明明相距四千公里，竟然挂念彼此。赛场是他们认识的地方，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赛场之外，他们出席对方的婚礼。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人都是优秀的跳高运动员，他们两人都受过伤，缺席过重大比赛，他们明白那种痛，还有他们两人之所以成为跳高运动员，都是受到父亲的影响。

东京奥运之后，巴辛姆在2022年世界田径锦标赛又获得金牌，坦贝里则在2023年世界田径锦标赛摘金。巴辛姆和坦贝里，两人轮流当世界冠军。这两面金牌提醒我们：成功可以不必你死我活，分享并不会使我们所拥有的减少。

想起新的奥运精神是：“更快、更高、更强——一起。”（Faster, Higher, Stronger-Together）惺惺相惜之前，我们要一起成为“惺惺”。

Photo by Kasia Derend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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