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
小学念书时，申请贷书表格的家长职业栏，总是填写父亲是劳工，母亲是家庭主妇。事实上，父亲不间断换工，但都是用不同的形式出卖劳力。父亲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父亲是伐木工人，雨季来临，不能进森林，就到锯木厂去工作，甚至休息的星期日，也接下搬运和修理旧屋工作。凡是能赚取费用的，父亲无不想尽办法争取。
当时不觉得父亲是劳工，就会比人低一等；那时大家都受教育不多，階级观念不强，没有所谓蓝领工人之分，游手好闲的才会被看不起。虽然课本也强调职业不分贵贱，但隐约能感觉某个势利眼的老师的偏心，从她对待其他高薪工作家长的同学态度，就明显看出差别。比如那些家境好、背景硬的孩子犯错，可以豁免受罚，而我们这些相对是劳工家庭的孩子，却常成为出气筒。
父亲没念过书，目不识丁，靠自学懂得自己的中文名字以外，平日也多数以客语与人交谈，只能讲简单的华语，深奥的华文他是不能理解的。那年代没受教育的话，能选择的工作类别也相对不多。因此不能像其他同学们的家长，当老师、经理和经商的。
当年，一个“文盲”，工作的选择不多，能做的也尽是粗活，当然只要不嫌弃，靠出卖体力，也能赚取收入，养家糊口。
父亲是砍伐树木的电锯手，长时间在大森林里，按资方的要求，找寻买家名单列出的树木，也就是优质木材，能卖高价和耐用的。电锯手必须从茂密森林里识别不同种类的树木，辨认后还必须量尺确定圆周达到标准，这样做是满足政府订下的伐木条规。同时，也检验树木是否健全无虫蚀。万一砍倒的是已经朽坏的树木，老板不能卖出，当然也不付工资，也就是说，之前工序一切都是白做了。
电锯手将一棵棵符合规格、高耸入云的巨树砍下前，单是清除周边的杂树和障碍物，用了不少时间与体力，这样做的目的是方便万一工作进行时，有突发状况出现，电锯手有地方躲避，意思是能够安全撤离或逃生。除此之外，还要防范野兽和毒蛇。深山沼泽里，常有水蛭和山蛭，哪天没运气时，被这软懦的“吸血鬼”缠身，轻则伤口流血，重则引发皮肤溃烂。
伐木是高风险工作，加上深山都与镇乡较远距离，万一发生意外事故，通常很难在短时间将伤者送往医院急救，所以经常有太迟救治的人命伤亡，造成各别家属的遗憾。父亲也曾因为工伤而休养一段时间，那是因为电锯反弹，锯开大腿。庆幸的是，父亲被及时送到医院，否则可能会因失血过多，要截肢或损失人命。
虽然父亲到退休都身体健康，但在工作岁月中，也遇过多次大小的工伤事故。除了是别人口中的苦命，父亲更是没有运气的那类人，一生风雨飘摇，走在颠簸坎坷之中，特别是被同村人因偏袒其长兄，一不做二不休霸占祖屋外，更将父亲驱出乡村，以免除后患之忧后，其他姐妹也因寄人篱下选边站，以致血缘亲情决裂，尝尽被人欺辱的滋味。自此以后，父亲仿佛举目无亲，唯有自己孤身一人活在人情淡薄的世界。
母亲曾说过，生下我后做月子期间，父亲曾因为发生林火而双腿严重烧伤。那次受伤后，父亲虽不至于视我为不祥之物，但总是让他不能宽心和开朗不起来。早年艰辛的生活并没有因组织家庭而改善，虽然有了任劳任怨的母亲的作伴，父亲的心像是上锁已久、生锈的坏锁头，总是无法解锁。父亲原意是不要再复制祖辈犯下的错误，但竟在无意中也难逃被说成儿子克父亲的诅咒。父亲力阻这似有似无的恶性循环，偏偏他再遇上。
好事者猜测我与父亲相克，以致我才诞生不久，父亲就遭受意外，险些命丧火海。原本入山工作就有不成文的规矩和禁忌，举凡家里有妇人生产，属不洁净，必须寻求神明恩准，否则是福是祸，就看各人造化了。人只要缺钱，穷日子过怕了，什么禁忌也不会放在心上，一心急着找钱，怕死和饿死，任选择。父亲本着男人就是不能让妻小饿肚子的信念，不顾一切，扛起肩上责任，把家顾好。
长时间提着重又发出响声的电锯工作，父亲患上椎间盘疾病和耳背重听。父亲曾一度双脚无力，靠搀扶行走，四处求医和花去大笔治疗费。患病期间，原本就瘦削的身体，长期迁就腿部疼痛弯腰行走后，逐渐形成了弓型的身体。一夜之间，原本硬挺的身型突然衰败萎缩，把父亲折磨得又矮又小；直到父亲轻微中风，面颊因微血管爆裂而脸瘫，歪曲的嘴巴影响了咀嚼功能，父亲很辛苦才能把食物吞嚥，吃的份量小，身体就更不长肉了。
即使父亲戒掉几十年的烟瘾，食欲依然不振，常常有一餐无一顿的；父亲拒绝食用辅助食品，他认为都是花无谓的钱。想起母亲的描述，我三年级时，某次上过运动课后，突然晕眩，身体不停抽搐。父亲接到学校通知，立马骑脚车赶到学校，把我扶上脚车后座，并用粗蔴绳将我与父亲的身体紧紧地绑在一起。父亲用这方式防止我半途从脚车上摔下，拼命把我送到几公里外的政府诊所救治。之后我当然是保住了条小命，否则就不会有这篇文章的出现；而今，看到父亲因操劳过度而衰败的身体，脑里浮现自己曾经因犯错被父亲暴打的画面，当时充满愤恨，怎么会有一个如此毒手的父亲，因此曾一度拒绝喊叫父亲。完全忘了父亲也曾为保住我的性命所尽的努力与付出。
直到眼看父亲日渐比自己矮小之后，才醒觉，这可能是某种方式的预警，也许是不良的征兆。这才联想起，可能突然与父亲和解的机会都没有，万一还僵持不下，就真的机会不多了。如果不及时放下过去的偏激想法，可能真会抱憾终生。于是，经历过母亲不告而别的骤然断魂异乡后，几经思考，我正式在父亲膝前跪求原谅，乞求重新修复父子关系，除了弥补失妻的空虚，也希望在父亲有生之年，享受儿子微薄的回报。果然，父亲在母亲逝世后的半年内，也因对母亲思念过度而忧郁，积劳成疾，结束了劳苦重担的一生。
藉此文章，缅怀双亲，感谢养育之恩外，更要提醒双亲还健在的儿女们，爱要及时，感恩要趁早，不要让人生留遗憾。
Photo by Stavrialena Gontzou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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