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鸣仁
人生总有遗憾,像有人告诉你:“你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面了。”因为煮面的人已经不在,你只能接受事实。有时,好吃的并不是味道,而是一份情谊,是用一种深情调制出来的独特滋味,而且还跟情境有关。当你的欲望仍如嫩芽般细小,对食物的要求和情怀还未成型时,所谓好吃的亦容易获得。
对我而言,那是那一盘意义深远的黑面。小时候,我和亲戚们玩累了、肚子饿时,便会徘徊在婆婆跟前,告诉她要吃黑面。婆婆煮黑面的手法极其简单,首先起锅烧水,待沸腾,放入特定的包装面,捞出,拌上各种黑酱油及调味料,便大功告成。婆婆的黑面填饱的不仅肠胃,还有多少温馨的夜晚和童年,让我可以凭借这一组味道,通往最本质的喜欢,如同回溯最初的象形文字。
印象中,婆婆异常凶悍,她凭借传统的生命力与偏执的伦理,一手把九名孩子抚养成人。然而,一个强悍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一个挨骂的男人。公公与婆婆的呼骂声,自有记忆以来,从不间断。那种竭尽所能的撕骂声,公公已司空见惯,欣然接受,所有不悦和心事,皆在抽完一根又一根烟后烟消云散,抑或买几组“万字”就得以暂忘那些铺天盖地的声浪。
婆婆有一种引人注目的偏心,她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重男又格外重幼男,所以我万千宠爱于一身,受姐姐们嫉妒。婆婆的偏心还分等级,男又分外男和内男,虽我在家中地位无法撼动,但相较于外孙男,仍略逊一筹。姑姑们每隔几周会回来留宿,表哥表弟们年龄与我相近,自小感情融洽。一次踢球,表弟把天宫座上的龙饰踢断,金光闪闪的龙头散落在地。堂妹见状立即大声渲染,婆婆不分皂白,把所有错都安在我身上。长大后,我才明白这转移“罪名”的行为原来是一种传统礼貌。
婆婆即使再强悍,也抵挡不住我的倔强。小时候看儿童节目,常碰到想看京剧的婆婆,我会大哭大闹逼迫她妥协,若不肯让步,就使出自虐绝技——把头往地上敲,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婆婆的爱是沉溺式的,仿佛承载了华夏民族“无后为大”的人生观,以男性为中心贯彻其深刻之爱。有一次,我忘了吃早餐,婆婆凭其瘦弱的的身躯步行到学校,为我送上那瓶“美祿”。我在课堂上瞥见婆婆手中的奶瓶,心中一惊,低头否认,直到老师三番四次呼叫着自己的名字时,才尴尬地向外奔去,对着婆婆大嚷:“我不饿,你快点回去!”同学们皆投来异样目光,在一旁讥笑私语。至今,回想起婆婆手扶膝盖喘气的样子,及其失望离去的背影,真想乘坐时光机返回把那瓶“美祿”喝光。
婆婆逢年过节拜神,一点都不许马虎,初一十五、中秋清明、神诞等都筹备得一丝不苟,大鱼大肉不在话下,而那些较大型、正式的节日诸如农历新年、祭拜先祖等,定会准备一头烧猪、寿桃、炸鸡、猪肉卷、饼干、水果、蜜饯、冰糖、龙眼及一些琳琅满目的零食与糖果等,以表虔诚;这诚意让她在数十年里孕育出如意、安宁与踏实的生活。祭完先祖后,婆婆会手捏三支香,牵我到屋外,于身后紧握着我的双手,朝天际膜拜、鞠躬,以难得温柔的福建语念念有词:“保佑孙子身体健康,快高长大,长大后出人头地。”
婆婆在我六年级时过世。她得了晚期癌症,无药可治,只能默默等待死神降临。婆婆临死前一个月,常深夜独自搀扶着墙壁在客厅徘徊,左看右看,抚摸屋宇中的每个角落。这让我想起临死前的鲁迅也这般“看来看去地看一下”。或许他们想要与世界继续保持亲密,但却没多少时日了。婆婆最惦念的是什么?这老家每一寸木质、每一枚钉子,都是她记忆的坐落点。南迁后,经历英日殖民、马共、马来亚独立、和“五一三”事件,婆婆与公公仍安然在这新村落叶归根,繁衍生息,她的整个生命过程都烙印于此。婆婆是幸运的,她准确预计到自己的死亡时间,在仍清醒时坚持要回家,完成“生于斯,死于斯”的毕生所愿。婆婆躺在那间长伴数十年的房间,呼吸着满屋的辛酸与血泪,所有的记忆都羽化成蝶,又坠落满地。
最终,她进入昏迷状态,弥留之际,叔叔和姑姑们把婆婆的床架和床铺移到屋后,家人环坐一旁诵经,从晚上一直念到凌晨。我忍不住,频频打瞌睡,错过了婆婆的死亡。据姑姑慎重言之,婆婆手比莲花指,身体徐徐挺起,宛若被一个西方使者接走。我曾一度很厌恶婆婆,甚至咒骂她死去,事后还以为她的死跟诅咒有关而耿耿于怀,暗中发誓不再把话说得毫无余地。
自从婆婆死后,公公常坐在屋后的藤椅抽烟看天空,偶尔还会买买“万字”,过过日常。也许,他和我一样会眷念婆婆那些骂人的字句和神情。当时,我仍无法琢磨这样的忧伤,但婆婆不在后,显得不知所措,有一些本属于她的时光腾空而出,不知如何打发。后来,这忧伤慢慢堆叠成一份隐喻,编制着我对老人的想象与脾气。
多年后,我仍会想起婆婆的黑面,那一种很独特的酱油味,不咸不淡,容易入口。这味道连妈妈也无法承继,她属于另一种爱了,不像婆婆那般耽溺与偏执,像庄子所言:“臣之质死久矣”,在鼻子上点灰的人已经不在,也把这样的绝技一并带走。
2022年4月1日发表于“不惑 Unilifesity” 脸书专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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