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峰
我曾在小儿子旧历生辰那夜，写了一篇记述他出生过程的文章；妻子阅后诘问何时为女儿也来一篇；她见我默不作声而不再追问，空气间弥漫着静默的叹谓；其实不然，我当其时只是因为千头万绪涌进心坎，思考不知该从何下笔而沉默。
无法恰当地针对实况表达情绪的我总让人误解；家人早已习惯我的慢半拍，也不会当一回事，但难免会碎碎念、唠唠叨我一番；他们以乌龟来形容我，无论行动或反应都显得缓慢迟钝，实在不懂如何适应这个凡事求快的时代。我明白现世代是科技发达、每事以快速为主，如兔子般快捷就是人人赞许接纳的标准，而乌龟的慢动作则惹人诟病；我常疑问，乌龟的慢是天性的，兔子的敏捷也是天性的，都是天性使然，何必厚此薄彼呢？
有着乌龟特性的我在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仍没提起笔写女儿；不是我不再乎，相反地，我心里是爱她多过疼锡弟弟的，表面上当然看不出，因为乌龟的动作总是姗姗来迟，包括珍稀的爱亦然；我认为迟钝的爱比火热的爱耐久些吧，因它总能细水长流，历久不衰。
妻子怀上女儿时正值母亲癌症晚期，这对我们家庭来说未必是一个适当时期，然而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的确舒缓了家人那种忧中带愁的心情，也拨开了那蒙在整个家庭上的阴霾；女儿的奶奶还兴致勃勃地谈论如何与我们共同照顾初生的小孙女，也顾不着身子的难受，亲自筛选购买玻璃瓶、葡萄、酒饼，以酿制葡萄酒给孙女满月之用。她在酿酒过程中，脸上总散发着一股光彩，一道期待新生命的云彩；唯看似美好的一切总是多波澜的；奶奶在孙女到来的十天前离开了这个家庭，嫲孙两人永远地缘憾一面；也许，孙女与奶奶的缘分，只限于隔着妈妈肚皮时，那一个苍老乏力的声音。至于母亲耗尽最后时光与精力酿制的那埕酒，可能知悉酿酒人的离去，酒魂也离酒而去，我们打开时已酸腐，不能饮用了。原来，物件也有感知的一面。
母亲离世后，一切看似平伏下来，除了那颗哀痛仍需时间结痂的心；女儿就在那之后来我家报到了。比起小儿子出生时的惊险，女儿的出生也不是无风无浪的。犹记得那天下午妻子羊水袋忽破，出现分娩迹象，我赶紧驱车将她送院。十数分钟的车程中，我不停安抚妻子的情绪，她总镇定地回应没什么，看来是我紧张过她似的。顺利将她送抵医院，我发现司机座位旁的坐垫都被渗出的羊水沾湿了。由于子宫口开指不足，难以即时接生，妻子与我只能在阵痛与焦急的伴随下等待。等待生命降临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不懂过了多少分几多秒，再检查时子宫口只开到五指，还是不达标。医生说孩子的头部仍然朝下，他决定为妻子施打催生针。
眼见护士一阵忙碌，也没阻止我陪伴妻子，我就索性留在产房内见证生命诞生的一刻；当医生准备就绪地坐在妻子胯前喊出“OK，用力（催）谷！”时，我早已把手伸出让妻子紧握住；一阵冰冷的手感传来，加上猛烈颤抖的身躯，让我体会到妻子是万分害怕的，然而除了陪伴在旁，我什么都帮不上忙。“不！停一下！”医生向妻子喊出暂停用力催谷胎儿出来；只见他双手小心使劲作出旋钮的动作，我意识到是在为孩子头部转向朝上，以便顺利接生。不一会，他再喊“OK！再来！”在血水溅湿医生护袍的同时，一个混杂着血水的小物体顷刻出现在视线中。婴孩的哭啼声瞬息间划破充满紧绷气围的产房，哭喊声传遍空气中，我的女儿终于出世了！
医生秒间剪断脐带后，护士很快接下女儿，帮她抹拭身上的血污、量体重及打针。医生也很快地清理妻子体内脐带污物及为伤口缝针，这一切仿佛是同时间发生及进行的。妻子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的手依旧冰冷，不过力气已骤减。不一会，医生处理好伤口并起身填写报告。听到女儿还在大声哭啼，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得罪你吗？哭那么大声。” 护士较后将女儿抱来，平放在妻子腹部上，自脱离母体后再与之重逢，熟悉的温暖感止住了女儿的哭声。望着体如小猫咪，身呈紫红色且皮肉皱皱的女儿，我松了一口气，莞尔地笑了笑。后来，妻子问生产时有否捉痛捏伤我，我只微笑说没什么，因比起生产的十级阵痛，那根本不算什么。
回想女儿出生的一刹那，我感知所站立位置的时间彷如停顿，然而其他范围活动如常。这令我忆起多年前曾有亲友告知潜水时的感受，提到水底深处十分恬静，尽管水面上风浪不停，水里水外给人宛如处在同一个世界，但有着不同的知觉。我没潜水的机缘，无法领会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当身处女儿诞生现场，我总算领略到潜在水底往水外看，水里静谧朦胧，表外浮动清晰的感觉。我记起这种一切仿如幻像但不失真实的感觉，在母亲咽下最后那口气离开我时也出现过。初生婴孩的一口呼喊声，代表了生命的伊始；垂暮老人最后的咽气声，也表示了生命的终结。在十天内亲历目睹死与生，我仿佛瞬间领悟到，生死虽只一线之隔，但重量是一样的。不过，生死的重总会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游离在现实和梦幻之间。当人们专研谈论生死是以什么形式存在而一再加以区分时，我体会到生命的来去，只是呼与吸之间，两体一面之事而已。
凝望着肌肤弹指可破，熟睡中的泛红小脸蛋，我心里早已为女儿想好了名字。在经过家中的一场暗黑过渡期后，大家都极期望黎明的到来。我先取“晓”字表破晓，破晓后更希望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我继以“晴”字以表之。“晓晴”这名字就是这么简单地定下来。我想，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与祝福，都灌注在名字密码里了。
那时那刻，我估算不出难测的天意，还有多少难关在等待我们这个家庭去经历与克服。但无论如何厚重，乌龟仍会背负着与它不可分割的家（壳），慢慢一步步往目的地前进，无惧沿途乌云密布、荆棘满途，也哪怕被抛离万丈遥远。
兔啊兔！乌龟最后也会与你相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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