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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差

by MingYan Yap

陆辰

黑雨滴一般的鸟群掠过天空,扑向如火焰般燃烧的落日。我站在宿舍空旷的礼堂前,看见远方的地铁从悬挂在天空中的轨道上驶过。“轰”的一声在我的头顶上响起而又远去,我听着来自天边的回音,一步一步走下阶梯。

此时的篮球场正笼罩在傍晚巨大的阴影之中,我坐在一旁的餐厅里,耐心地等候我的晚餐。球场上的孤寂和餐厅里的冷清是可以相提并论的,我的耐心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单单准备一个人的炒饭并不是一件耗时的事情。我猜测我是今天晚餐时分的第一个顾客。我轻轻拨开饭粒,让底下的盘子曝露在空气之中,指尖透过汤匙所感受到的,是一层柔软光滑的膜。油腻的质感随着咀嚼的过程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盘子上的饭粒逐渐减少,揭发了一根混入其中的黑色头发。我若无其事地将其拉出,随手扔在了地上。黑发在空中划过一道轻盈的弧线,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我假装它已经消失,便是假装它从未出现在我的盘子上,于是心安理得地吞下那最后的几口饭。

我在大学的第二年搬着行李来到了这所宿舍,住在第四栋楼的最底层。第一天搬进来的情景使我印象深刻,我从没见过空荡荡的宿舍走廊,也没有见过无论何时都无需排队的宿舍冲凉房。这所宿舍坐落在学校的一个山坡上,离校园中心极远,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来到这里,享受着山坡下所没有的、畅快的风。我从办公室的柜台接过了一把旧钥匙,用这把旧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肆意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土首先问候了我这个外来者。我意识到我将有一年的时间要与这间房间共处,于是扯下了口罩,在进行清理工作前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问声好。

学校十三所宿舍里,这里排行第十,也因此有个好听的名字:时差之舍。我常常觉得这个名字恰如其分,住在那里时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原来在同样的经纬度上也能存在着巨大的时差。

宿舍的荒芜在我入住的头一两个月相当显著,据闻,在疫情尚未缓解之前,这里是全校的隔离中心。我是它开放以后的第一批住客,因此有幸目睹那与世隔绝的寂寞。我知道这是在日积月累中堆积出来的。我每天在讲堂和宿舍之间往返,也就是在热闹和冷清间徘徊。我经常在烈阳之下从人挤人的巴士上跳下来,然后一眼望见我的住所,遥遥高高地坐落在山坡之上。

后来入住的人渐渐变多了,得以印证我这个想法的是走廊上逐渐增加的鞋子。我偶尔会在走廊上跟一两个陌生的身影擦肩而过,我抬头稍稍一瞥,正好对上对方投来的目光。默契使我们一起匆匆移开目光,继续往各自的方向走去。我们只拥有不到一秒的短暂相会,而那一眼匆匆的对视,仿佛只是为了确认方向,以避免狭窄走廊上发生任何的碰撞。我们看似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里相遇了,但事实上只有空间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我们都走在各自的时间里,在同样的空间里偶遇。而我一个脸孔也没能记住。我们共有的空间又为一个个房间所切割,互不干扰地自成一体。

宿舍的隔音极好,你永远不会知道隔壁房间正在做什么事情。反过来也一样。室友是唯一拥有特权能够窥探你隐私的人,因为房间已经是最小的空间单位了。两张床、两张桌子、两个橱柜,狭窄的距离再也容不下任何的切割。然而我拥有凌驾于这种特权以上的特权,我的室友无法忍受宿舍死一般的寂静和潮湿的灰尘,在他身体发出抗议之后,留下行李搬离了这里。城市很大,他另有别的住处。于是我以一人的姿态霸占了两个人的房间。从经济的角度而言,我用更廉价的价钱得以享受到了单人房的住所。于情于理,我甘之如饴。

有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在夜半时分被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犬吠声所惊醒。第一次听见这犬吠声时,我还以为自己正做着一个非常真实的梦。野狗出现在宿舍的周遭,是我所料不及的,因为我向来以为善待野猫的地方是不会出现野狗的。而我们宿舍大楼的门口常年摆放着一碗猫饲料和一个箱子。我见过几只野猫紧挨着蜷缩在箱子里睡觉的情景。然而连着好几天的犬吠声严重干扰了我的睡眠,使我知道自己并非处于梦境之中。

野狗的嘶吼在凄惨的月夜下响起。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分辨出那是两只狗混杂在一块儿的喊叫,似乎正在争锋相对。我躺在漆黑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朦胧间仿佛看见夜的黑絮正无止境地扩散,而两只野狗正互相追逐撕咬,啃食着这难捱的黑夜。

我从未见过白天里野狗的踪迹。它们总在我睡着时出来滋扰我的黑夜,可当我醒着时,它们却消失了,想是不知道躲去哪里睡着了。然而我的困扰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地就连深夜里野狗的声音也一起消失了。我并未见过捕杀队的出入,也没有听闻任何传言。

它们向来是自由的,来去无拘。

我穿梭在繁忙的校园和安静的宿舍之间,坐在巴士上时,经常可以看见一排呆滞的目光,在路的两旁。这是校园里最常见的风景——成群结队的猴子。它们往往神出鬼没地在路两旁的大树和路灯上闲逛,然后出其不意地抢走某个路人手上的食物或水瓶。令我庆幸的是它们鲜少光顾我的宿舍,也许通往山坡下的那条路更吸引它们吧。树叶偶尔飘下,闪过一道尖锐的绿光。

讲堂上的投影机告诉我,人和人之间的基因相似度高达99.9%,只有剩下的0.1%决定了人类的各种不同。而人和猴子的基因相似度,其实也在90% 以上。时间在进化树上分出了两个枝杈,我们经常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相似很多。

在一个如火焰般燃烧的夕阳之下,一个关于猴子最强烈的叙述向我走了过来。那是在从讲堂通往巴士站的道路上,也是我在校园里最为熟悉的道路。在那最熟悉的路上,我遇见了一只猴子的死亡。这是我当时所看见的景色:一个小猴子僵硬地侧躺在路旁,尾巴无力地垂在地上,双手和双脚却以一种十分不自然的九十度的姿势摆在了身体的前方。我猜想它可能是死于一辆车的撞击,当然那仅仅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我注意到它红色的鼻子,我从未在别的小猴子身上见过那样的鼻子。

当时我着急赶路,绕过了那只小猴子,第二天我走在路上时它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始终记得那只鼻子,那是比落日还要通红的颜色。

在通往山坡下的那条路上,我经常感受到来自猴子的目光,不过是在巴士上感受。有时候巴士没有来,我只能用自己的双脚走下山坡。我的影子照在地上,时长时短。缺少了巴士的阻隔,会让我觉得那些呆滞的眼光变得狡黠无比。我手上空无一物,并不惧怕它们的掠夺。谁是谁的眼中钉,还不一定呢。

我努力忽视那些闪着绿光的眼睛,朝着那条不断向前延伸的道路走了下去。

Photo by Nguyen Dang Hoang Nhu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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