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峰
“你喜欢写文章吗？”
二十年前，我坐上一位老前辈的座驾，随他前往见识那个以文字为思想中轴的世界，冷不防他会抛来一句简单之极的问号。我只能唯诺地回应，但肯定不是心里想的那句实话。或许，我根本不懂如何讲清楚那个原由，也不想对人流露半点内心冉起的端倪。
那是父亲不再接人生通告的第三年，阳光依旧和熙，我霎时感到生命的改变进程，理应在炎夏复苏，平衡父亲在仲夏暮沉的心理需索。我辞去以文书为主的工作，投身进一个完全没有认知，无论是学术或经验的工作。家人担忧我无法胜任与承担压力，不懂与人接触沟通才是他们慌恐所在，因为那是我与生俱来的死穴。说实在，我心是忐忑不安的，特别是面对一个毫无熟悉感的陌生环境和范围，但我必须克服怕生这个致命缺点；要克服难题，除了直面对之，看来是没有其他捷径可走了。我深深相信指引我的，依然是梦中跟落单了，仍竭力催促我向前走的父亲。
我内心惦记父亲留下的做人诀窍——尽人事，听天命；与人和，事无弃。心口挂个大无畏，毅然投入了一个令我打开心眼的工作。孔子说“勇者无惧”是可以排除万难的，我毫无勇气，只是不识死，居然重重难关懵然而过，验证了这句老而实在的话。
从第一场新闻发布会开始，无数人物的身影如絮随风映入我眼帘和生命，那时，好像什么都好新鲜新奇，原来世界是可以这么宽阔的，人还有着这么多种类，不是我乌龟壳里的天地那么简单朴素。由于我是半途入伍充军，说不辛苦绝对是骗人的声音。初入江湖，难免一次次的犯错受难，无数次冲锋陷阵后的焦头烂额与精神压力，久而久之堆砌成了一张自我成长的准证。无论如何，我仍坚持挥洒着那把无工也不巧的钝剑，刻写记录着随缘遇上的人事物，为他人的种种留下点点人世间的痕迹。通过在那个学剑做人的过程里，我见着了平凡人无法接触与理解的人事物，深刻的“印记”如数恒河沙。
我记得那个瘦骨伶仃兼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仰头迎着莲花筒喷洒而出的水滴，双手揩拭脸庞水流向我们喊出：“从未冲过如此舒服的冷水凉！”他与家人之前住在一间超过三代的新村房屋，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一间只有木板遮头的烂舍，岁月无情侵袭使它摇摇欲坠，屋顶破洞至下雨漏水，衣物洗涮和洗澡都需要到屋外水井打水解决；在一次机缘下，屋子原地重建，虽然简陋但已是个“家”。当他穿着薄衣示范淋浴的欢乐时，我分不清自他脸颊不规则流下来的是他喜极而泣的泪水，还是花洒流下来的自来水。
又记得，随众人小心翼翼跟随尊贵的老苏丹身后参加一项特殊孩童的表演活动。老苏丹已有一定年纪了，步伐有些蹒跚但稳健，当他缓缓步向会场时，途中一名驻足栏杆旁的特殊少年，忽地笑向殿下喊叫了一声“嗨！”，殿下立马停步举起手也回复“嗨！”，然后怀着笑意继续前行。那刻我是被那位特殊少年吓倒的，怕他的莽撞行为会唐突了殿下，但君上不经意的反应，使我心中的冷河有种被暖流里的仁爱渗满的感觉。
人说做人如磨剑，我就那样糊里糊涂在那个文字炼炉里磨了一个年代，那段天天做采访、写文章、追光阴的日子倏忽间成了记忆中的碎片，而在我没察觉之下，它们也化成了参差不齐、莫测难估的拼图，留待我逐一取以拼凑一幅更为壮阔瑰丽的人生图案。然而，要把一幅图画拼好，是需要时间洗涤的，无论有耐性或恒心与否，都需等那个顿悟的时刻到来。
为了弥补无法陪父亲走最后一段路的遗憾，及遵守对其承诺，我在十年前离开了那个文字江湖，将钝剑埋心回归家园，陪伴母亲默等灯枯之日的降临。我没想到“回家”这一段路，也成了另一段十年的漫漫长路，尽管母亲在路程初段已御甲与父亲会合了。
在这一个十年里头，那些拼图总会慢慢的浮现，我将它们封存在无法（不愿）打开的潘多拉的记忆盒子里；我心已被磨得很疲惫，不想也不懂拼图会为我带来什么希望，除了悲苦痛难的记忆。不过，把心里感觉过胶或冰封并非件好事，我的世界好像停顿下来，对外反应放慢或没感觉，回到比之前更糟糕的境况；原来，我不经意地把灵魂锁进盒子里去了。
我清楚知道应该适当的把情绪释放才会好些，但我遍寻不着那个通道或出口，只能让那杂七乱八的情绪如拼图般越积越多且厚重。
“我觉得演戏能把我（内在）的情绪释放出来！”我无意从社媒刷到好演员梁朝伟的一段访谈后，有种恍有所悟的感觉，何不我也透过文字把情感梳理和抒发出来，像他一样躲在角色（文字）背后，如过去那十年一样，有别过往的是，从写别人的想法转去我的所思所想，真正落实我手写我心。
再度舞剑的初期真的好吃力，总有着挥洒不如的窘况；我明白到那埋了十年、锈迹斑斑的钝剑已失魂了，而要重新注入灵魂，就得把潘多拉的盒子解封，把藏在内里的拼图释放出来；逐一让那些充满悲痛、伤心、苦难的拼图腾飞，显于文、跃于字上。我想透过文字，抑或躲在文字背后，把负面的情感抚平磨灭，让禁锢的灵魂暂时得以救赎；唯我不想阅读文章的人会被带入幽闭深谷中。我期待，当拼图带来的泪水淌干后，综合所有文章拼凑出来会是一幅灿烂绚丽的“希望”之画，这是我打开潘多拉盒子的初衷。
梁朝伟提到角色是假的，但表演的情感或情绪是真的，启迪了我对写作的另一番理解；我承认书写的文章或许不够优雅赏心，但每个文字背后，都蕴含着隐喻的真实情感。我已重新走在捡拾心窍拼图的路上，动作略为迟缓了些，手上的拼图总会有着凑成之日。
老前辈，这篇文章已解答当年你的问号吧，但愿如此。
本篇作品入围人间烟火年度散文奖，获得 RM50 稿酬，并有机会赢得高达 RM1000 奖金。更多详情 ≫
Photo by Ryoji Iwata on Unsplash
支持作者
喜欢这个作品？请略表心意。
从1986年《成长中的六字辈》到38年后的今天，六字辈的故事重新启航！张永修主编的《成长中的六字辈 2.0》不仅是文字的汇聚，更是岁月的见证。曾经的年轻写手们，如今历经人生起伏，以成熟的笔触展现生命的深度。
这部文集集结了35位六字辈作者的珍贵作品，值得收藏，一再品读。六字辈再聚首：《成长中的六字辈 2.0》人生新篇章的共鸣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