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oi Sin Yi
怡保火车站散发着怡人的复古氛围。百岁月台、斑驳墙壁、铺在阳光下闪烁的七彩色块。它仿若一位老者,向来往的旅人徐徐道出专属的乐章。
过了春节的休沐,我需再次回到城里工作。离家前的争执仍然在我耳边回响——父亲拍着祖传的账本,说印刷厂需要接班人;我手里握着设计公司的录取通知书,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最后的那声摔门像打雷般,打在了我和我父亲的心里。这声摔门太重了,震得母亲晾晒的豆子都从竹筛里跳了出来,逃走了。
家乡离城里有一段距离,坐火车大概需要六至七小时才到。我买了一张软卧票。虽然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一起睡,但是我别无选择。
黄昏,我胳臂挎着一个陈旧的旅行包,站在怡保火车站,准备乘坐夜间列车前往新山。月台上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离别愁绪。火车延误了半小时,月台上聚集着各各样的旅客:有背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商人,有抱着孩子拉着行李箱的母亲,有提着行囊轻哼歌曲的年轻人……
我站在月台边,望着铁轨的尽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春节的温暖还未完全散去,却又要踏上背井离乡的路。月台上的灯光昏黄,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仿佛给这一刻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忧伤。此刻父亲是否又坐在印刷厂的老位置上,顶着血压高的风险执意监督工人?
我来到了旁边的长凳暂歇。长凳上正坐着一位穿着整齐的年长男人,头发霜白,几根银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他戴着一副有股书卷味儿的眼镜。他像极我父亲。他手中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票根,目光缓缓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仿佛在寻找某人或某物。我忍不住偷偷观察几眼,他一转头,发现了我的目光,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那微笑既淡定又温和。
当我坐下时,他开口道:“少年,你是要前往新山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好似阿嫲家里那台老旧收音机的广播。
我如被抓包的偷窥犯,无处安放。我只能微微点头,有些结巴地问道:“您……您也是吗?”对于陌生人,我还是有些警惕。
老者微笑着,注视着前方的银轨,缄默片刻后说:“是的,我要去探望一个老友。”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我不禁好奇,这位老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出于礼貌,我不再注视老者,低头随意点拨着手机页面,倾听月台的广播。
火车终于抵站,人群开始涌动。车厢里的灯光微黄,散发出一种温暖的气息。通过检票后,我找到座位,发现那位老者也在同一节车厢内,是我的邻座。他安靠在窗边,静静望着外头的黑夜。看见我,他微笑着向我打招呼。火车缓缓启动,月台上的风景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夜色下起伏的森林树木和夜空中眨眼的星星。
我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得知他曾经是一名教师。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故事。
不知驶了多久,忽而,身旁的老者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道:“四十年前,我从新山来到怡保,回想如今再度过去时,心境已然大为不同了。”
“为何?” 面对老者突发的一身感叹,我情不自禁地接着询问。
老者笑了一下,眸中透露出时光的印记。“年轻时,总以为火车能带着自己冲向未来。直到如今这个年纪,才明白列车是载着自己回望过去。”他似触动了聊天的阀门,娓娓向我道来他前半辈子的奋斗。为了生活,为了打拼,他错失了许多机遇,错失了许多人。而今回首空留遗憾,有些东西溜走便是溜走,不会再有回头路。老者滔滔地诉说,我也静静地聆听,仿佛在他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为何,老者的身影竟和我的父亲的身影重合了,虽然有些模糊。我不禁回想起离家前所发生的事,全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此时此刻,我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不是不希望我去探索星辰大海,而是关心我的安全和健康。他无法估计浩瀚的大海有多深沉,只盼望能在自己所及的稳固小船上照顾我。我眼眶开始湿润。
时间一晃便是清晨,一辆列车缓缓驶进新山站。望天微明,月台上人头攒动。老者缓缓起身,手拎着旧皮箱,对我这位一路上合格的听众微微点头,温言道:“机会有时如同此趟列车,到站,就该下车了。”
我注视着走向月台的他。远处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默默地等着他走出闸门。老者的离开,留下了这个让我感慨一生的镇心剂,也给我上了一堂让我陷入沉思的课。
他的一番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的某个枷锁。
我是否也错失了与父亲的某些珍贵的时刻……
Photo by Prabu Panj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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